潘知常︱走向无神的信仰:审美应运而生

 

作者:潘知常,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摘自:《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原题为“无神的时代:审...





作者:潘知常,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摘自:《东南学术》2017年第1期,原题为“无神的时代:审美何为?”。

人类进入信仰的方式,比较常见也比较有效的,当然是宗教。这是为宗教的身心合一的践行方式所决定的,也是为历史所已经证实的。然而,如前所述,进入无神时代,宗教与信仰之间的“强相关”却已经逐渐转换为了“弱相关”。那么,人类进入信仰的方式何在?毋庸讳言,众多的学人都因此而非常悲观。认为在人类的前面即将来临的,必将是一个“虚无的时代”。然而,正如西方人常说的,上帝在为人类关上一扇门的时候,也必然会为人类打开一扇窗。在人类进入信仰的方式的问题上也是如此。在“有神的信仰”淡出之后,“无神的信仰”也依旧可能。

这是因为,按照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学术界的普遍看法,组成人类的信仰领域的,并不仅仅是宗教,在宗教之外,还有哲学与艺术。这也就是说,在无神时代,要走向无神的信仰,借助于哲学与艺术,无疑也完全可能。

何况,在“无神的信仰”的时代,哲学、艺术与信仰的关系,也已经从“弱相关”转为了“强相关”。这当然是由于世界的成熟。所谓信仰,指的是对于人类借以安身立命的终极价值的孜孜以求。在信仰的维度,人类面对的是在生活里没有而又必须有的至大、至深、至玄的人类生存的东西。它必须是具备普遍适用性的,即不仅必须适用于部分人,而且必须适用于所有人;也必须是具有普遍永恒性的。它又必须是人类生存中的亟待恪守的东西,是信念之中的信念,也是信念之上的信念,这就是:“人是目的。”在此意义上,信仰之为信仰,也就是对于以人作为终极价值的固守,并且以之作为先于一切、高于一切、重于一切也涵盖一切的世界之“本”,价值之“本”,人生之“本”。毫无疑问,如此之信仰,在人类之初,还主要地只能借助于宗教的温床去加以培养,而且最好是借助于一神教的温床,哲学与艺术,暂时还只是一种辅助的推动力量,尽管也必不可少。但是,在人类成年以后,信仰的逐步成熟,已经使得它完全可以被移花接木,被完整地移植到哲学与艺术的温床上去继续培养。

例如哲学。在哲学之中,原本就存在着一种信仰与哲学之间的深刻的内在关联,并且完全能够将从宗教中以“启示”的方式孵化而出的深刻思想转而在哲学的追问中予以发扬光大。例如,中世纪以后,全部的西方哲学,究其根本而言,无非也就是把从基督教的启示真理给予人类的感悟转换为哲学的非启示真理,转换为理性的思考。像康德,他曾经自述自己的哲学所亟待思考的三大问题是:我能认识什么?我应做什么?我希望什么?众所周知,这也就是他的哲学的三大批判的主题。当然,倘若转换为基督教的语言,那也可以说,他所讨论的问题无非是:“上帝( 自由) ”是无法认识的( 《纯粹理性批判》) ,但是必须去相信“上帝”(自由)的存在(《实践理性批判》),并且希望借助审美直观,让“上帝”(自由)直接呈现出来(《判断力批判》)。

众所周知,对此,雅斯贝尔斯称之为“哲学信仰”。这是无神的信仰,是有信仰的思想,也是有思想的信仰,但却不是“以哲学代宗教”,而是“以哲学促信仰”。当然,这必然意味着哲学本身的内在转型,意味着从追求真理转向追求自由。能够为已经成年的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的哲学应该是净化灵魂、纯化精神的哲学,应该是对于作为绝对者的存在的言说的哲学,也应该是关注灵魂不朽的哲学,以及在自由中呈现存在、守护存在的哲学。

在中国也如此,尽管佛教等诸多宗教都是积极推动了社会进步的,也都是有益于信仰建设的,但是,有鉴于中国的实际情况:尽管宗教感不强,但是却有自己独立的哲学,这无疑与犹太民族完全不同;同时,中国又宗教与哲学不分,这无疑又与西方的宗教与哲学鲜明二分截然不同。因此,“以哲学促信仰”,起码在中国的信仰建构中,就特别切实可行。

接下来,就要谈到艺术。

在中国,尽管没有宗教传统,但是却有美学传统。也因此,中国在信仰的建构中,艺术的作用、审美的作用就特别突出。这是因为,与实践活动的通过非我的世界来见证自己因此在非我的世界中也只能见证自己的没有超越必然王国的本质力量、有限的本质力量不同,审美活动亟待完成的,却是见证人类理想的本质力量。而要做到这一点,审美活动亟待去做的,就无疑只能为了见证自我而创造非我的世界——而且,还必须把这个非我的世界就看做自我。换言之,审美活动只能主动地在想象中构造一个外在的对象,并且借此呈现人对世界的全面理解、展示人之为人的理想自我,然后,再加以认领。这样,审美活动就因为在创造一个非我的世界的过程中显示出了自己所禀赋的“人是目的”的全部丰富性而愉悦,同时,也因为在那个自己所创造的非我的世界中体悟到了自己所禀赋的“人是目的”的全部丰富性而愉悦。结果,审美活动因此而成为人之为人的自由的体验,美,则因此而成为人之为人的自由的境界。由此,人之为人的无限之维得以充分敞开,人之为人的终极根据也得以充分敞开,最终,审美活动的全部奥秘也就同样得以充分敞开。

例如,马克思指出:“假定人就是人,而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那么你就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等等。”无疑,这也就是审美活动的假定。在审美活动中,必须“假定人就是人”,必须从“人就是人”“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的角度去看待外在世界,当然,这样一来,也就必然从自己所禀赋的人的意义、人的未来、人的理想、人所向往的一切的角度去看待外在世界。于是,“人是目的”的出场也就势在必然。因为所谓“人是目的”,无非也就是“人就是人”“人同世界的关系是一种人的关系”“只能用爱来交换爱,只能用信任来交换信任”,无非也就蕴含着自己所禀赋的人的意义、人的未来、人的理想、人所向往的一切。无疑,这一切也都是审美活动的根本内涵。因此,审美活动在人类进入信念的方式中,意义特别重大。

首先,审美活动是对于人类固守“人是目的”的激励。既然人类在审美活动中把自我变成了对象,变成了自己可以看到也可以感觉到的东西。无疑,其中首先就应该是把人类对于“人是目的”固守变成对象,变成自己可以看到也可以感觉到的东西,并且以之作为自己为之生、为之死的根本目标。其次,审美活动又是人类拒绝固守“人是目的”的鞭策。众所周知,尽管我们期望自己“尽力做到像人那样为人生活”,但是,事实上这却毕竟只是理想,现实的状况是:我们偏偏未能固守“人是目的”。正如帕斯卡尔说过:“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但不幸就在于想表现为天使的人却表现为禽兽。”确实,人类不但有在精神上站立的光荣,而且也有在精神上爬行的耻辱。而审美活动之为审美活动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不但见证着我们距离在精神上的站立有多近,而且更见证着我们距离在精神上的站立有多远。就后者而言,雅斯贝斯说过:“世界诚然是充满了无辜的毁灭。暗藏的恶作孽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人听见,世上也没有哪个法院了解这些。人们作为烈士死去,却又不成为烈士,只要无人作证,永远不为人所知。”这个时刻,或许人类再一次体验到了亚当夏娃那种一丝不挂的恐惧与耻辱,然而,审美活动却必须去作证。它犹如一面灵魂之镜,让人类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灵魂的丑陋。因此,作为人的自我的对象化的感性显现,作为一种以可感形式使心灵成为对象的生命活动。审美活动指引着生命又发现着生命,确证着生命也提升着生命,享受着生命更丰富着生命……并且,因此而得以塑造着人类的“以人为终极价值”的灵魂,也塑造人类的“人是目的”的最高生命。这当然也就是信仰之为信仰的实现。

美学家经常迷惑不解:为什么在美感中情感的自我实现能成为其他心理需要的自我实现的核心或替代物呢?为什么在美感中情感需要能够体现各种心理需要呢?为什么美感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更不能用,但人类却把它作为永恒的追求对象?其实,原因就在这里。有一句著名的广告语声称:人类失去联想,世界将会怎样?我们更可以说:人类失去审美,世界将会怎样?试想,一旦没有了审美,人类还是人类吗?显然,缺乏美感,将导致人类精神贫血,也必将是人类精神萎弱的象征。在人类生命进程中,是人类选择了美感,正是在美感中,人类才找到了自己。也因此,审美影响的不是人的生命的存在,而是人的生命的质量。何况,在审美中,人类还意外地发现了平等、自由、正义等价值的更加重要,更加值得珍贵。于是,人类也就不再可能回过头来重新置身那些低级的和低俗的东西之中。借此,人类被有效地从动物的生命中剥离出来,并且通过重返自由存在来“把肉体的人按到地上”,“来建立自己人类的尊严”。

反之,莱因在《经验政治学》一书中指出:没有什么可怕的。这话最使人放心,也最令人恐惧。确实,在某些人看来:上帝死了,我们就可以无所不为! 但是,在无神的时代,我们就真的可以无所不为了吗?当然,倘若以为上帝之死就是人类之死,那自然就会无所畏惧。可是倘若知道上帝之死并不是人类之死,而是人类之新生,是人类必须挺身而出为自己负起应有的责任,那就必然进而知道:人的绝对尊严、绝对权利、绝对选择、绝对责任,都是绝对不可以亵渎,也是绝对不可以须臾放弃的。孔子说:“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孟子说,“人不可以无耻”,“耻之于人大矣! 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中国人也常说:“士可杀不可辱。”这里的“畏”“知耻”“不可辱”,就是人类之为人类的底线,也是人类之为人类的“怕”。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玫瑰》一书中讲到,他曾为浦宁《轻轻的气息》而深深感动,并且赞叹说:“它不是小说,而是启迪,是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由此,他宣称,正是通过这篇小说,“我第一次彻底地理解了何谓艺术,以及艺术有多么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在审美之中,人类所捍卫的,正是这样的“充满了怕和爱的生活本身”,审美的“崇高的、永恒的感染力”也恰恰就在这里。

终其一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念念不忘要“培养起自己的花园”:“尘世的许多事情我们不能理解,但我们被馈赠了一种神秘的感受:活生生的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上帝从另一个世界取来了种子种在尘世,培养起自己的花园,使我们得以与那个世界接触。我们的思想与情感之根不在这里,而是在那个世界中。”由上所述,我们不难恍然大悟:这实在是一生都在思考上帝之后人类将何去何从的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先知先觉者的睿智。其实,这“培养起自己的花园”也就是培养自己的信仰,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发现的,正是在无神时代进入无神信仰中审美活动所肩负的重大使命。

来源:社科智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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