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胥引之柸中雪(5)

 

好歹打发百里瑨领着小黄去睡觉,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丛只剩我们两个人。公仪薰撩开衣裙,在一张石凳上静静坐下...



好歹打发百里瑨领着小黄去睡觉,月夜之下,滔滔紫薇花丛只剩我们两个人。公仪薰撩开衣裙,在一张石凳上静静坐下,无悲无喜的一双眼睛微微抬起来:“君姑娘在那段记忆里,看到了什么?”

我的记忆,你看到之后,请把那些好的事情讲给我听。这是他对我说过的话。我想半天,不知从何说起,好像一切都是好的,一切又都是不好的,人为什么要执着于过去记忆,此前不是你,此后不是你,此时才是你,每个人都只是活在当下罢了,若被过去和未来束缚,只是徒增不必要的烦恼痛苦。

我低着头坐在公仪薰对面,良久,舔了舔嘴角,缓缓道:“他很喜欢你,想方设法逗你开心,还曾为你做了支曲子,叫青花悬想,你为这曲子特地排了支舞,只跳给他一个人看,那时候,你们感情很好。”

那夜她立在他面前垂头看他,说那是她最开心的一夜,以后想起来也会很快乐。可终究她还是把这一切都忘了,就像满园的春草付之一炬,根仍扎在地里,今春却再开不出美丽的花朵。
公仪薰脸上出现追忆神色,半响,皱眉低声道:“青花悬想?我忘了。原来我是会跳舞的么?”

她微蓝的眼瞳里静水无波,淡淡看过来,我点头道:“你跳的很好,那是你自己编的舞,你把它忘记了。如今你还想学么?”我握住她的手,“若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那夜的舞步我全记得,那是担得起名动天下的一支舞,我想象着如今的公仪薰在公仪斐面前跳出这支舞。

此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不晓得,但倘若青花悬想再现于世,还是现于公仪斐面前,他会如何?想象会出现两种结局,一是公仪斐良心发现,打算对公仪薰好点,二是公仪斐良心还是没有发现,那……就只有多跳几遍了。

我把那些舞步都教给公仪薰,意识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即便重生了身体,忘却了从前记忆,更即便我跳得这样惨不忍睹,连路过送点心的小厮都不忍心再看第二遍,公仪薰竟不动声色地将每个被我跳得大为走形的动作次第复原,身姿曼妙如同泥地里新生的小树,渐渐长大,枝条刺破苍穹,开出无与伦比的美丽青花。

我惊叹道:“你九节鞭使得这样好,舞也跳得这样好,虽然没有过去的记忆,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就是那时的你么,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

她停下舞步,手指微高过额际,是朵花蕾的模样,也没有收回,只是淡淡看着做出那样柔软姿态的右手,轻声道:“子恪也说过这样的话,人不是因记忆而存在,是因他人需要而存在。”话毕收起手指像握住什么东西,“我不知道谁需要我,这世间似乎没有谁真的需要我。”

我趴在琴案上:“公仪斐是需要你的,你是他的姐姐。”

她似乎愣了愣,微垂了眼睫,语声极平淡:“他不需要我,所有人都当我不知道,但我其实是晓得的,阿斐他,他和他妻子都很讨厌我。于他而言,我不过是个累赘。许多事他不同我计较,因为他觉得我脑子有毛病。”

她顿了顿,续道,“所以我想,如果生前的记忆里有谁曾真正需要我,那也是好的。”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听得人心里难受,自己却没什么表情。
七日后是夏狩。据说公仪家自立门便将这习俗延续下来,为的是让后世子孙不忘立门艰辛,以免日日泡在脂粉堆里忘了曾在马背上建立的功勋。
公仪斐散漫惯了,公仪家的优秀传统能废的被他废完了,唯一保留的这项夏狩也失了庄严隆重,变成狩猎这日大家出来烤烤肉喝喝酒,顺便分享一下近日新学的才艺,没想到很受欢迎,尤其是受到渴望在男门客面前展现才华的女门客的欢迎。

一切只因爱情是人类永恒的主题,相亲是永恒的主题的辅题。

可想这场合是多么合适。八年前卿酒酒在卿家的朝阳台上舞动天下,今日将会是一个轮回,天下无须再记起那跳着青花悬想的白衣女子的窈窕丽影,但公仪斐要再记起。

世外夏日炎炎,山中晨日已染凉薄秋意。野宴就设在后山一畦小湖旁,空地里支起条大案,案侧置了长凳,四围有脉脉竹色。

我差不多已和君玮对好台词,无论如何需要个契机,总不能宴正酣时公仪薰腾地站起来莫名其妙就手舞足蹈,得要多么强大的想象力才能领悟你是兴之所至歌舞助兴而不是醉酒发神经啊……

我们设想的场景是这样的,届时酒至半酣,看起来老实的君玮借着微醺酒意大着胆子拱手向公仪斐:“听闻公仪氏长女舞技卓绝,玮孺慕久矣,今日有幸晤得薰小姐,实玮之幸,盼小姐赐玮一曲,若得小姐一舞慰玮所思,玮感激涕零。”

话说得这样谦卑,公仪斐一定不好意思不答应,压抑着不快点头:“君公子哪里话,薰姐便去准备准备吧。”当然我们已经万事俱备,不用准备就可以登场,但还是矜持地再下去准备一回。
一切就如我们所想,只是原定在一旁和曲的本该是我,事到临头变成了公仪斐。试调时他不咸不淡问了句:“什么曲子?”

我抬头答青花悬想。他愣了愣,随即展颜,轻声一笑:“这曲子斐倒会呢,不若让斐代劳吧。”那样的笑意融融,眼里却无半点笑意。

乐声似泉水淌过林间晨风,公仪薰涂了墨绿脂蔻的指尖自浅色的水袖中露出,白丝软鞋踩着琴音,就像那唯独的一枝青花要攀着身体长出,却被扬起的纱衣轻而易举绑缚,那些动作有着禅意的美,比那夜她跳给公仪斐的还要令人惊叹佩服。


光线问题,看不清高位上和曲的公仪斐神色如何,难得的是没错了曲音,而沿席落坐的门客无不屏气凝神,偶有两声情不自禁地轻叹,都被琴音掩过。
一曲舞罢,四下静寂无声。公仪薰雪白脸庞染出绯色,似冰天雪地间胭脂化水,那高高在上注视公仪斐的模样,像是没什么可在乎,手指却在身后紧紧捏住袖角。她想要他一个称赞,是在等着他的称赞,这心情我能理解。

侍女自公仪斐面前将琴抱走,他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不动声色淡淡一笑:“这舞倒很别致,从前没见薰姐跳过呢。”

我正觉奇怪,一向不多话的公仪薰已清洁冷冷地问出口:“怎么会没见过,他们说这是从前你做给我的曲子,我编给你的舞。”

本来就静寂的林地更加静寂,若真是姐弟,两人如此对话着实不妥,公仪斐敛了笑意微皱眉头,一旁的公仪珊腾地站起身来:“你!”

公仪薰微微偏头,声音不缓不急:“难道不是么?”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一个童声自席间糯糯响起:“才不是姑姑编的舞,是娘亲教爹爹弹的曲子,是娘亲为爹爹跳的这个舞,昨儿娘亲还跳给我们看过,姑姑胡说。”

说话的小男孩是公仪珊的儿子,因过去的事我只了解一半,也不晓得这是不是公仪斐的亲骨肉。

公仪薰怔在原地,我也怔在原地,不懂明明只有我们两人知道的舞,为什么公仪珊也会跳。

愣神之间看到公仪斐抱着那张琴离席过来,那是我带来的琴,他大约是来还给我。

回过神来的公仪薰蹙紧眉头:“怎么是我胡说,那是我……”

话未完被公仪斐皱眉打断,声音压得极低:“够了,你是我姐姐,珊妹既是我妻子,便是你妹妹,有什么可同她争的,你事事比她强又能如何,也该差不多点了,拿出做姐姐的样子来,成天同自己弟妹吵闹有什么意思。”

公仪薰脸上的那点绯色瞬间褪至雪白,神色仍是镇定,握着袖角的手却倏然拽紧。他同她擦肩而过,她一把拽住他衣袖,他却未有半点停顿,月白的锦缎自她手中滑落,她其实并未用力。

杯盘狼藉的条案之间响起极轻蔑的声笑,公仪珊揽过身旁的锦衣小童,眼光冷冷投向公仪薰顿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公仪斐似乎对一切暗藏的机锋都浑然不觉,含笑递琴给我:“这琴倒是把好琴,君姑娘可要收好了。”

事情到这一步真是未曾料想。这一支青花悬想,公仪薰跳得很好,从来没有过的好。可公仪斐对她说,够了。

他定不知道她是怎样来练的这支舞。魅的精神先于身体出现,两者磨合寡淡,精神无法精确控制身体,协调能力天生欠缺,为了让那些意到形却未十足到的舞步臻于完美,她常一个对时一个对时地练习同一个舞步。

世人是因曾经而执着,可一个连曾经也没有的魅,她是为何而执着?我不晓得她对公仪斐是什么情感,姐弟之情或是其他,她只想给他最好的东西,假如她可以做到,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他却觉得她只是争强好胜。我想,也许我们一开始就错了。

席间又是茫茫的笙歌,公仪薰仍是立在原地,像是株婷婷的树,同那些浮华格格不入。山光影入湖色,一条小鱼从湖里蹦起来,直直坠入水中,咚地一声,手中执了扇青瓷酒盏的公仪斐漫不经心瞟过来一眼,公仪薰从我怀里接过琴:“回去吧,近来不知为何,突然有些累了。”

昨夜未曾看到的那段记忆定格在公仪斐纳妾的喜堂上。世事有因有果,今日他对她冷漠至此必有前因,虽然晓得这其实不关我什么事,但就像一只老虎爪子挠在心底,我想知道卿酒酒的那一世他们究竟是如何结局.

来源    华胥引

原著    唐七公子

编辑    柠檬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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