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头的魔力哪去了?

 

黄色的巴士在铺鹅卵石的街上嘎嘎作响地颠簸着开,手提箱碰着戴维的腿。    “你肯定知道在哪儿下车吗?”...





黄色的巴士在铺鹅卵石的街上嘎嘎作响地颠簸着开,手提箱碰着戴维的腿。

“你肯定知道在哪儿下车吗?”他担心地问苏珊。

“当然。”苏珊回答道,接着她忘了该对弟弟保持冷冷的优越态度,脱口说道:“我能闻到空气里的盐。你看,房子中间!”她从溅了泥巴的车窗指出去,戴维也望向她注视的方向。

一点儿没错!在拥挤的城市居民楼之间,有一道隐约的蓝色。那些脏乎乎的楼房正面全是一样,像舞台布景,但在其后,大海在六月温暖的太阳光下闪耀着,那匆匆的一瞥是个保证——提前看到了即将看到的。因为戴维和苏珊在回归他们的童年。五年前搬走后,这是他们头一次回到故乡。

戴维带劲儿地皱了皱被晒伤的鼻子。清新的、带有咸味的微风吹拂着,记忆纷至沓来。

他笑了。“记得我们挖到中国的那一次吗?”

苏珊的眼睛模糊了。记得?她当然记得。

曾有一个长满草的后院,里面有个花坛,他们常在那儿玩。几个漫长的上午,他们在院内一角用小锹和小铲挖土。她记得手上有潮湿泥土的感觉,正在变干,还粘到了手上。

几个大人来问过他们:“你们要挖到哪儿?中国吗?”然后就笑着走了。

“要是我们挖得功夫到家就能,你知道。”戴维曾经高明地说。

“不,除非你永永远远挖下去,要挖那么久。”苏珊回答道。

“那我们看午饭前能挖多深。”

“他们那里会是颠倒的。”苏珊沉思着大声说。挖到另外一个国家的前景唤起了她的兴趣。

“我们挖下去会挖到东西。”戴维自信地说。他扔上一锹泥土。“看到吗,土在变黄。”

苏珊把很多沙子铲上来后喊道:“等等,我碰到什么东西!”她用手指擦掉了泥土,兴高采烈地拿着块白色的六边形瓷砖。

“让我看看。”戴维叫道,“咦,跟我们浴室地板上铺的一样,是座老房子里的。”

“要是我们再往下挖,可能会挖到地下室。”

可是不久,锹开始用得越来越慢,苏珊向后蹲坐在脚后跟上,眼神变得迷离。戴维虔诚地听她说话,似乎她是个先知。

“也许,”她慢腾腾地说,“也许要是我们能找到一个白兔的洞穴,就不用再挖了,我们只会掉啊……掉啊……掉啊。”

戴维明白了,那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只不过苏珊是爱丽丝,而他……咳,他还会是戴维。

苏珊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我们没办法挖得够深。”她说着站起身把她弄脏了的手在连衣裙上擦。

“我看不行。”戴维无奈地表示同意,他的梦想破碎了。他也站了起来。“我们去前面吧。”他说。

两个孩子比赛着跑过房侧的草地跑到前院。夏天的下午如同服了药物般宁静,街上懒洋洋的,热量一波波从路面上升起。

“我打赌我能只踩着那些线走。”苏珊向弟弟挑战道。她开始小心地只踩着人行道上的缝隙走。

“我也能。”戴维努力想模仿她,可他的腿不够长,跨不过那些平坦的大块水泥方砖,所以他放弃了,把心思集中在别的事情上。有个小虫子在石头上跑。

“我踩死了一只蚂蚁。”戴维自豪地大声说,一边移开脚,露出被踩碎在人行道上的小昆虫。

苏珊可不会称赞他。“差劲,”她责备道,“你喜欢被踩吗?可怜的小蚂蚁。”她向路上那个点嘟囔道。

戴维一言不发。

“可怜的小蚂蚁。”苏珊悲伤地低声念叨。

戴维的下唇颤抖起来。“对不起。”他后悔地脱口说道,“我再也不那样做了。”

苏珊的心软了。“没关系。”她大度地说,接着脸上露出笑容。“想起来了!我们去海滩!”

那条街的尽头有个小海湾,小得不能用作大众浴场,夏天时,孩子们喜欢在那里玩。苏珊在前面跑,戴维紧随其后,他们的赤脚在人行道上跑得啪哒啪哒地响,又长又瘦的腿有种敏捷之美。那条路延伸到了海滩上,沙子被冲到铺了沥青的路面上。

在温暖的沙里,脚趾捣到下面更凉一些的地方感觉不错,苏珊想。天上万里无云,海浪冲刷着海岸,浪头带着扇形的一圈泡沫,看到这些,苏珊的心里有种感觉在高涨。她后面的陆地是块突出部,一个窄窄的搁架,从那里,她可以让自己纵身投入广袤的蓝色宇宙。

去海滩的路上,这两个小孩儿都没说话。他们听到的全是海水急涌而来,然后叹息着退去的声音。

“噢哟!”戴维突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苏珊问他。

“什么东西咬了我。”他抬起一只脚看脚趾。一根干脆的海藻仍然粘在他的皮肤上。

“不就是这根吗!就是根海藻!”她嘲弄地把它拂掉。

“也许是只螃蟹。”戴维反驳道,他心里希望是只螃蟹咬了他。

苏珊捡了块光溜溜的玻璃,透过它,她眯着眼看太阳。“你看,”她举着让戴维看,“全都蓝得好看多了。”

“我想跟故事里那个老太婆一样,住在玻璃瓶里,”他说,“可以在旁边放个梯子。”

苏珊格格地笑了。

太阳照着在水边漫步的两个人。苏珊若有所思地咬着一根发辫梢;她的目光越过多石的海滩,看潮水开始退去的地方,那里露出了泥巴平地上渗水的黏泥。近岸地方,正在退去的海浪围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泛起泡沫。她盯着喧闹着住后退去的海水时,想到了一个开心的主意。

“我们去绿石头那边。”她说。

戴维跟着她在冷冷的海浪里走,水波荡漾,深度及踝。他脚趾间的泥巴又凉又软,他小心翼翼地走,心里想着水下不要有锯齿般的蚌壳。苏珊爬上那块湿滑的石头得意地站着,连衣裙拍打着她没穿袜子的腿,她的头发被吹彻海湾的风吹了起来。

“上来吧!”她的高声喊叫盖过了潮水的轰鸣。戴维抓住她伸出的有力的手。他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两尊经得起风吹浪打的船头雕像,一直到退潮不再打湿这块石头。

那是块大石头,深埋在沙中,只能看到上部。它有个光滑的绿色表面,高出那些黏乎乎的黑色石头,就像大海龟的壳。顶上有块平地方可以坐,一侧有几级平面,形成一列浅浅的台阶。确实,那块岩石就像头驯服的动物,酣眠不醒。

孩子们喜欢爬到那块易爬的、不规则的石头上玩各种把戏。有时那块石头是暴风骤雨的大海上的一艘帆船,有时是座高山,不过今天是座城堡。

“你去挖条护城河,让谁也过不来。”苏珊命令道,“我打扫房间。”她开始把沙子全扫下去,而戴维绕着那块石头挖了条小沟。

有几块彩色玻璃可以用来镶窗户,紧紧附在那块石头潮湿一侧的那些海螺,只能把它们从舒服的生长地方全轻轻打掉到尖尖的鹅卵石上。

戴维和苏珊是个充满微型奇观的世界里的巨人。他们摆开破碎的贝壳当盘子,幻想自己是微型宇宙的一部分。斑点蟹或者泥土色的海虫逃脱不了他们的锐眼。但他们看到的甚至不仅局限于此,因为也看到了比他们更高矗立着的城堡上面那座金色塔楼。

他们不再玩时,太阳正在西沉。苏珊在那块石头上休息了一段时间,戴维则在寻找更多的彩色玻璃。她的脚又冷又酸,不过她用连衣裙的裙摆罩住,裙子搭在脚上,像在抚摸她的皮肤。她望向大海时,怀疑自己能不能向任何人解释她对大海的感觉。那是她的一部分,她想把手伸出,伸出,直到用手臂将地平线拢住。

戴维回来时,苏珊起身迎接他。她感到脚下的泥巴又湿又冷又黏,不情愿地意识到天色已晚。她一边用手把发粘和因为盐分而结住的头发拂到后面,一边说:“走吧,戴维,该吃晚饭了。”

“噢,再玩一小会儿。”她弟弟恳求道。不过他知道没用,所以跟姐姐在海滩上往回走,略微有点儿跛,因为他娇嫩的脚在尖尖的鹅卵石上擦伤了。

想像中,苏珊看到那两个小小的身影走上海滩走得看不见了。戴维用肘部捅了她一下,那幅图像消失了,她慢慢回到现在。

“我们差不多到了,”她说,那种兴奋高涨得像姜汁啤酒里涌上的气泡。戴维笔直而自豪地坐在她旁边,对他刚擦亮的皮鞋洋洋自得,眼睛里闪耀着光芒。

“我们到了后去海滩吧。”他提议道,“也许可以去看看我们的老房子。”

苏珊感到一阵伤感。经过那片熟悉的草地而不像以前那样去玩一玩会让人不好受的,惦记着他们曾经如斯快乐度过的地方却过而不入——那会让人不好受。不过还有海滩,什么也不能将它改变。他们会在那里装做再次变成小孩子,谁也看不到。

她向窗户上自己的映像微笑,并调整了头上戴的宽边草帽。自从头发剪短后,她的样子一直更像长大了。她可能被认为有十四岁……嗯,几乎吧。

戴维指着说:“那是我们老学校的房顶!看到了吗,树中间。”苏珊看到了。那些房子变得更眼熟,她心里感到一阵暖意。此时,那些街道越来越近,这两个孩子记得以前的老地方。

“狂欢节在那里举行。”

“我们在那条街上玩过雪橇。”

“我记得我们以前常爬那棵树!”

他们似乎正乘着一波回忆的巨浪,很快涌向过去,向着他们的早期童年。如果他们缩小到以前的戴维和苏珊,他们也不会吃惊。

“快点儿!”苏珊嘘了一声。“按下车铃!”

戴维照做了,巴士晃一晃停下来。苏珊提着手提箱急切地跳下踏板,忘了她保持端庄和淑女形象的决心。戴维跟着她下车站在人行道上。他们立了一会儿,闻着咸咸的空气。街上的熟悉感扯动他们的心弦,令他们痛苦。他们开始走。在他们前方远处,大海泛着蓝光。

“那是约翰逊家,那是安德森家。”在路上,苏珊大声说。

“我看到简姨妈家了。”戴维叫道。

他们走上吱吱作响的木台阶走到背阴的门廊时,苏珊想起有无数个下雨的下午,他们的妈妈来看望年老的姨妈时,她和戴维正是在这同一条门廊上玩。

门突然开了,迎接他们的,是简姨妈那张喜洋洋的脸。初步互致问候和把他们的手提箱拿进老式客房——那里有股熏衣草香——之后,简姨妈提议道:“你们干吗不趁吃饭前去散会儿步?也许你们想去看看你们的老房子,全部刚刷了遍油漆,看着很不错。”

这个提议正中苏珊和戴维的下怀,他们急切地跑到街尾,转过街角,他们的老房子就在那里,刚刷了油漆,焕然一新。苏珊突然停住脚步,戴维抓紧她的手,两人的心里都充满一种痛心的憎恶。窗户上挂着新窗帘,刚刷的油漆,车道上停着辆陌生而锃亮的小汽车——所有这些,对他们是种感情上的冒犯。

“不刷油漆我会喜欢得多。”苏珊恨恨地说。

“我也是。”戴维也这样认为。

他们严肃地向海滩走去。至少那里不会改变——大海,沙和绿石头。

“快点儿!”苏珊鼓励道。

她和戴维在海岸上赛跑。她的头发向后飘了起来,嘴唇上的盐尝起来有种好味道。潮退了,太阳照射下的海藻散发出浓烈的气味。这两个孩子迷惑不解地暂时停住脚步。

那处海滩看上去比他们记忆中的要小,在平坦的沙滩和安静稳当的水面下,隐藏着不知什么东西,奇异而且陌生。迎接他们的,有种泛起的空荡感,除了海浪的轻拍声,还有种古怪的沉默,就像离开很久后回到一个熟悉的房间,发现它无人居住,感觉凄凉。

苏珊做了最后一次努力。“我们去绿石头那里吧。”她对戴维说。那肯定行,她想,绿石头那里肯定还有魔力。

那块大石头似乎也变小了。它躺在卵石中间,样子沉重呆滞;一块绿石头……如此而已。曾经有过的那些城堡、帆船、山岭去哪儿了?只有那块石头留在那里,光秃秃地。

两个孩子站了一会儿,默不作声,茫然不解。最后苏珊厌倦地说:

“走吧,戴维,我们回去吧。”他们沮丧地转过身,脚步沉重地走上海滩,走出了视线。

潮水渐渐上来,徐徐淹没了那些黏乎乎的黑石头;风势小了,在悄悄吹拂着沙滩。海浪涌来,涌来,直到最终将绿石头的顶部淹没。那块石头所在之处上面,只有细细一道泡沫尚未散去,在涨起的潮水下面,它默不作声,样子黑黝黝的,正在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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