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不敢说话的12年里

 

PTSD | 语言交流障碍症患者...

这里有我们用尽生命描述的经历
也有令人沉思的视角评论
根据真实故事撰写,姓名作化名处理

《他们的故事》专栏

塞上耳机边听边看文字

感谢故事素材提供者/陈诺

作者/陈诺

编辑/northernwood

本文约4844字,阅读时间9分钟
1,
父亲在我出生后不久便去了北京。

我和母亲一直住在廊坊的安次区,这里是母亲的家,也是我的家。我还记得父亲每隔几个月回到家,他陌生的脸庞和总在生气的吼声让我颤栗。

母亲捂住我的耳朵,努力挤出笑脸看着我惊恐的眼睛,她说着我听不到的话,但我从她的嘴唇读出。

别害怕,别害怕。

从我记事起,父亲每次回家都预示着暴风雨。要是他喝醉,他会借着醉意数落母亲和我,说着我不像他,是野种;说母亲是不是背着他在北京打工的间隙和哪个野男人厮混。

厨房的碗碟成了他发泄的战场,邻居不敢介入,即便警察来,父亲换做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递上一根烟,说这些都是家务事,都是为了孩子云云。大家都看在眼里,却保持着缄默。

在母亲提出离婚的那一天,我14岁。那时父亲在北京待了半年多又回到廊坊。父亲当着我的面威胁母亲,如果她要离婚就打死我,还要把外婆外公,任何和母亲有亲戚血缘的人打死。母亲第一次发狂地冲向父亲,但最终被父亲按倒在地上掐住喉咙撞着水泥地。他对着我喊着:看到了没,看到了没,看到了没!

我颤抖地拿起了放在单门冰箱上的一把水果刀,接着,被父亲一个反掌打在脸上,在那瞬间因为惯性,头撞在冰箱门上,我没有晕过去,只是眼前一片模糊,有温暖的血红液体流过我的眼睛。几秒过后,我的手臂突然传来钻心的刺痛,水果刀已刺在手臂。

门外传来嘈杂的声音,隐约感觉到父亲被几个陌生人制服。有人抱起我,有人扶着母亲。那天,警察发现父亲还牵扯到天津和北京几个城市的故意伤害案件而被拘押。

几个月后,母亲和父亲离婚,母亲获得了对我的抚养权。母亲对我说,新的生活开始了。

2003年。我15岁。在外婆和外公以及几个亲戚的帮助下,我和母亲离开了廊坊,离开了我的同学和家乡,我们到石家庄重新开始生活。
2,
我还依稀记得从何时起不敢说话。

被送进医院后,我坐在医院的移动病床上让医生缝合处理伤口。警察问询我和母亲。母亲因为喉咙被压迫受损暂时无法发声,而我在一边一直沉默。

当我开口的时候,发现我已经无法有效地整理想要说出的句子。我吃力地重复着说着想要说的话,但不断地叠加前一个字。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才能将我所要说的词句说完整。

我第一次发现以前说话利索的我开始有口吃。母亲随后也发现,但母亲的亲戚说可能是那天受了惊吓,换个环境后没几个月就会好的。

转校到了石家庄,同学都是陌生人,就连老师也时刻板着一张脸。我的手上留有水果刀的刀痕,同学们看着我的手臂,我下意识地遮住。老师让我向各位介绍自己,我沉默僵持了2-3分钟后老师有点生气,伴随着激烈的铃声,父亲的面容突然再一次出现在我眼前。

我说话了,10秒后,我还在介绍自己,甚至连一个“我”和“叫”都没说完整。

全班哄堂大笑,有人在底下起哄,这人是口吃,是个弱智。老师克制住笑,催促我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没有人愿意让我坐旁边,我走到最后一排的最后一个空位上坐下,低着头翻开书包拿出书。
3,
越是说话,越是有人嘲笑。好一点的人善意地告诉我说慢点,大部分普通人我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蔑视,再有一些同学直接当着我的面说我是弱智。越是如此,我越抗拒说话,渐渐地不仅是在学校里,在家里也更是如此。

我尽量避免和同学打招呼,也避免视线接触。最害怕上的是英语课和语文课,因为要说话。英语课上,老师会让同学一个一个读段落文章。轮到自己的时候,只能艰难地张开嘴发音。老师前几次还会耐心地鼓励,可是时间一长是人都会不耐烦。

每次我说话都会引起哄笑。接下来,老师看到我会不自然地跳过我。我不知道是被同学笑话难过,还是被老师放弃更难过一点。

我没有朋友,如果有人过生日肯定会跳过我。我是什么呢?我只是一个从廊坊转校过去的陌生人,说话严重口吃,沉默,自闭,更别提那些同学还有着爱他们的父亲。



《国王的演讲》剧照
4,
进入高中,我的自闭更加严重,同学之间虽然少了嘲笑,但更多的是冷漠。笑声是少了,但换来的是不可理解的蔑视。似乎我是一个外星人,不是人类。

高二圣诞,组织一场同年级晚会,有同学推荐让我上去演讲诗歌。当老师疑惑地看着对方时,他当着老师和同学的面说,陈诺有口吃,让他上去演讲是帮助他克服。老师答应了。

那一晚,我走上600多人的大礼堂,主持人播读着我要准备的节目。为了这段简单的诗歌,我每天在家里对着镜子练习,反复背诵,我尝试放慢速度来避免口吃重音,一遍一遍,一次一次。

走上台,说话的那一刻,眼前的灯光刺眼,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一天。父亲掐着母亲的脖子,使劲地撞着地板。我浑身颤抖着,忘了文字,甚至忘了上去要干吗,坐在下面的班主任和同学们焦急地看着我。

1秒,

2秒,

3秒,

4秒,

我心里所想的句子和我嘴里说出的话永远不在一个调子上,不停地重复前面的词语,它让我难以呼吸,让我的脸出现狰狞的表情。

直到第10秒,我看到班主任的失落,也看到那个推荐我上台演讲的同学正疯狂地笑着,他拉扯着旁边其它班级的同学说着什么。

我记得那一晚,下面的几百号人笑我的口吃。班主任起身离开了大礼堂。我低下头,久久地站立,我能感受到母亲在那一天的叫喊声,父亲的狰狞。我突然觉得手臂一阵撕裂,眼前的鲜血流过眼睛,流进了嘴里。

我直直地昏倒在台上抽搐,直到母亲过来在医务室接我回家。

那之后,我在学校里都是低着头走路。每次上课就希望下课,放学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会听着歌,随着歌声唱起来,只有这一刻才能感受到所有的真实。在音乐中,我就能流畅地读出每一个字,每一个曾经流畅说过的字。

这样,我到了高三参加了高考,以一个普通的成绩考到了江苏南京,进入了一所普通的大学。
5,
大学里的我还是不愿说话,至少是个不合群的人。这反而符合我的心意,我并不想和别人过多交流,我害怕的不是对方的嘲笑和鄙视,而是不愿回忆起在廊坊的那段记忆。

负责我这边的辅导员是本校心理学的硕士,他知道我的事情后一直主动和我互动。他让我把句子断成一个一个音节单词,不要害怕他人的眼神,用断字说出来。即便每个字之间的间隔有1秒都没关系。

这些年来的经历已经让我对嘲笑麻木,但我害怕的是回忆到那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只要一回忆就会头疼手手上的刀疤处像被电击的疼痛。

我也第一次从别人那里得知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也许我的口吃是为了避免别人从我嘴里得知当年发生的事,但这种自我保护措施却自己无法正常的生活。

因为辅导员的关系,口吃的情况好了很多,但还是会在压力之下出现严重的口吃。也因此,我在大四寻找工作机会的时候一直被用人单位婉拒。想想也是,谁会要一个交流都有严重障碍的人,更何况还是毕业自一所根本不出名的普通大学。

少有朋友的我一个人在南京继续努力,最后,有个曾一直关心我的同学帮我找了一份英语笔译的兼职。而白天则在新街口附近的商务楼做清洁工作,晚上再收发邮件帮别人做英语笔译。



《国王的演讲》剧照
6,
语言交流障碍不仅影响我的就业,也影响着生活。我基本不敢说出复杂的语句,每次早上路过早摊点,我只能用手指着那个要吃的东西;而中午的时候更是很难面对陌生人开口说出自己想要吃的东西。

在别人的指引下,我开始喜欢上健身。在我看来健身的人都是沉默的,一个个用最原始的声音爆发着身体内的能量。但至少,我不用说话,不用和谁交流,所有的不满可以通过哑铃和杠铃释放,那种流汗之后的肌肉爆炸感让我充实。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充实。

工作后的2年间我依旧继续着本职和兼职。除了健身之外,每周也在别人的引荐下参加当地的语言障碍交流会。在那边面对一群相同困扰的群体,我虽然依旧吃力地说着自己的近况,但没有人笑我。每次讲完给我掌声,更有心理医生和我们一对一的心理辅导。

慢慢地,语言交流障碍的情况至少比之前好转了很多,虽然和陌生人的交流还是很难,但我至少能准确地慢慢地表达出自己想要说的意思。

工作的第3年,过年前夕我打了母亲的电话,开口我说了4个字,那是之前我搬到石家庄后从未顺利说出过的字。

妈,我爱你。

对常人来说最简单不过的四个字,我终于在那天之后顺利地,没有重复地说出这句话。母亲在电话那头啜泣,而我也喜极而泣。
7,
eric是给我帮助最大的心理医生,他得知我过去的经历后,不断地利用记忆场景反复回顾刺激来让我突破PTSD。

他建议我把过去的记忆,特别是那些痛苦的记忆幻想成一颗球,那个球包含着所有痛苦,包含人们对你的嘲笑,对你的蔑视,对你的侮辱,以及幼时父母的争吵。接着你在脑海中幻想出一个盒子,你要让那个盒子赋予他无可摧毁的硬度。你将球放进盒子,把盒子关上,让盒子沉到心底。

eric笑着对我说,每个人都会有缺陷,只是有的人看不出,有的人看得出。他说他也有缺陷,他非常害怕蜘蛛,小的时候被一个巨大的蜘蛛吓到过。但现在他每次都运用那个方法,盒子幻想成蜘蛛的天敌。他让我幻想自己是一个演说家。

第4年,我口吃的情况越来越好转。每天在出门前利用5分钟把eric教会的幻想和重组演练一遍。每天都做,早上晚上各都一次。

这一年我开始面试新的工作,eric告诉我,何不把自己的缺点先告诉对方,这样反而会大大减少自己的压力。每一次面试,我都会在心中重复着对抗PTSD的盒子办法,将恐惧和记忆放进盒子,再沉到心底。面试开始时我都会直接对HR说,对,对不起,我有口吃,如果说的太紧张会比较严重请见谅。

虽然大部分的面试官都会微笑的说没关系,少部分会直接让我回去等通知。但我终于发现,只有当你直面自己缺点的时候,你会发现世界上并没有那么多的人会在乎你的缺点。



《国王的演讲》剧照
8,
eric一直建议我回到廊坊,回到廊坊安次区那曾经住过的房子。

我终于回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一个人回到老房子。还是那幢楼,只是旁边的街景变化很多。踏入楼房的那一刻我的记忆全部涌现,就像水龙头般地奔流而出,我手臂的疤痕也开始刺痛着。

我站在底楼,闭上眼睛,握紧拳头。

父亲的脸,母亲的眼泪,那一晚流过眼睛的血和那把水果刀,父母永无止尽的争吵,这一切每一个画面都在撕裂我。当我睁开眼,能感受到头顶有红色的血液流出,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再闭上眼,我努力幻想出一个巨大的盒子,将过去的记忆全部装进盒子,想象自己脚下是一片空心,我让盒子穿越出自己的脚底埋藏在那幢楼下。

睁开眼,慢慢地走出来,走到一家水果铺边。有点饿的我很自然地指着苹果对营业员说,这个苹果多少钱一斤? 说的无比顺畅,似乎没有任何记忆在拖延,也是第一次我如此自然地直视陌生人的眼睛。
9,
语言的交流障碍还是有,但就像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回忆和缺陷一样,我们都有自己的软肋,也都会在这辈子中永远和它作斗争。

我记得现在工作的单位面试后的结果,二面后对方打来电话和我再次确认,最后通过邮件发来了offer。入职后的一个月,公司举办了新人入职的晚宴,一共30个新人每个人都要上台介绍自己。

那一天,我深呼吸着,又一次在脑海里模拟盒子的场景。我回想起高二时面对舞台的经历,我也把这段回忆装进盒子里,深埋在心底。

走上台,灯光直射着我。我隐约看到父亲狰狞的脸浮现在光芒里,我的心凉了,但刹那间我突然记起我早已回到廊坊将这段记忆埋藏在那幢楼的底下。父亲的脸和血液的气息慢慢地消失在我脑海里,那一刻,台下坐着我的同事和领导,饭桌旁也有很多服务员看着我。

当我开口的一瞬,我知道成功了。我虽然说的慢,但加上手势和停顿的语气,别人根本察觉不到。演讲完,老同事在饭桌上说我台风非常好,以后见客户就需要我这种沉着的模样。

如今,只有在激动的时候偶尔还是会磕碰。PTSD就像刀疤一样,割伤了总会有疤痕,即便摸着不疼你也能看到。eric说,这也许会伴随我一生,无法治愈,但你学会了如何相处,就像人体学会和细菌如何共处那样。

我记得eric曾一直对我说这句话。

每个人都有缺陷,无论对方在你眼里是多么完美,他还是有缺点,只是有的人善于伪装,有的人则很容易被人看穿发现。这些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的缺陷会羁绊着我们一生,但不要消极地对抗,试着接受,在接受的同时将它们幻想装进盒子里反复地埋藏在心底。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盒子。

盒子里装着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当你在心里埋藏盒子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你为此做过多少努力,他人所以为的平凡却是你毕生追求的目标。

你好,我叫陈诺。

1988年生,单亲家庭,普通人。

过去和未来,都将一直是PTSD语言交流障碍症患者。
由衷感谢/陈诺
编辑/northern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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