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人生最根本起点

 

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都无法忘记那怀抱之中的体温。没有被爱抚过的婴儿是长不大的。...

母亲:人生最根本起点

黎荔
民国老课本上,我记得有这么几句话:“竹几上,有针,有线,有尺,有剪刀,我母亲,坐几前,取针穿线,为我缝衣。”就这么几句话,文字的那种美和力量全部都出来了。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游子吟》是唐代诗人孟郊最为脍炙人口的诗作。六句三十字,采用白描的手法,通过回忆一个看似平常的临行前缝衣的场景,凸显并歌颂了母爱的伟大与无私。春日般的母爱,小草似的儿女,我喜欢这首诗在情感上的真挚自然,在场景和比喻上的通俗形象。这首唐诗流传千年,母爱化作一根丝线,丝线织成游子的衣衫,远行路上遮风挡寒。慈母手中线,像一根爱的琴弦,把温暖弹拨,传遍万水千山。



童年生活对一个人来说是一个根本性的选择,没有第二或第三种选择的可能。因为一个人的童年,是一个人和这个世界的一生的关系的基础。我们从母亲的子宫里出来以后,面对这个世界,慢慢地看到了天空,看到了房子,看到了树,看到了各种各样我们的同类,然后别人会告诉我们这是天空,这是房子……这就是最早来到一个人的内心中并构成那个世界的图画。今后你可能会对这个世界有不同的认识,但是你的基础是不会改变的;你对人和社会可能会有更进一步的理解,但你对人的最起码的看法是不会改变的。因此,母亲作为一个人来到世界的最根本起点,与孩子之间是一种最根本的连接,谁也没法改变,谁也没法替代。每一个人从生到死,母亲都会深深影响着他的一生。可以说,母爱是我们人生的第一情感需要。

说起母爱在我们一生之中、在人类潜意识中打下的隐形指纹,我常常会说到日本茶室的典故。日本茶道源自中国,在日本成为一种仪式化的为客人奉茶、以品茶为主而发展出来的特殊文化,内容和形式极具民族特色。比如,日本茶室,入口往往很小,一般高73公分左右,宽70公分左右。这哪里是门?这是洞。喝茶的人要从这个地方钻进去。把外面的世界隔在外面,进去的是一个理想的世界。有一种说法是,日本人所以这么做,是体现了人类对本真的追求。我们每个人都是从这么小的洞出来的,出来时发现世界很不好,都是苦难,恨不得回到母亲的子宫去,但是回不去了。只能在现实中间模拟这一个洞,钻回去,回到我们生命本真中去。外面的世界很不好,充满伤害也很嘈杂,而里面是一个“幽玄”的世界,如母亲子宫一样,永恒安全而幽静。



成长是多么曲折而动荡的事情,也许我们可以说,我们不是我母亲生我的那一刻诞生的,而是在岁月磨砺中一次次诞生了自己。命运的每一次劫杀,都使我们重生一次。也许有一天我们与母亲都活在彼此的孤独之中。我们所在的都市,奖赏给“老漂”前来陪伴的母亲的,不过是孤独与私密的痛苦。舒适居住、丰盛饭菜、精神照顾、繁华美景,这一切祛散不了老父老母的痛苦与茫然。也许,从到子女家的那一刻,他们就想着回故乡的家。但他们不会说出这些话,让一片殷勤的子女们伤心。可现实却是活生生的残酷,故乡沦陷与城市荒芜,难道父母与成年子女之间,总隔着努力弥合却依然无法填满的遥远距离?我们都活在对方精神“沦陷区”,难以找到一片“中间地带”吗?

“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龙应台在《目送》又这样写。在城市化的进程中,这世间又有多少回去与归来的人们,不正是在目送中体会无奈与悲情呢?到底又是一种怎样的魔力,让那么多的亲人活在对方精神的“沦陷区”,去面对长久生离与最后死别呢?



其实,疏离只是相对于亲密无间的童年而言。长大之后,无论我们多大年纪,内心中依然活着一个脆弱的小孩。与父母链接,是所有的孩子的内心渴望。孩子的一半来自父亲,一半来自母亲,孩子心里最大的渴望就是与父母连接的归属感,那是超越了一切事物的渴望,如果孩子对其中一方的连接有所缺乏,将会让孩子感到空虚遗憾,而最令孩子难以忍受的是父母其中一方否定另一方,那就像自己内在的一半否定另一半一样,结果必然造成孩子心理上的分裂。在今天离婚率不断攀升的中国,有多少孩子因父母的离仳而承受着内心的撕裂。

在父母子女关系不过是一场目送的现实下,一个母亲在儿女长大后的切身之感是什么呢?应该有无力,也有欣慰,那是一种搀兑了无限暖意、少许些幻灭与绝望的母爱,总是把底线一再放低,有挖心挖肺的浑浊,有无怨无悔的沙哑。在婴儿期,孩子主要依赖母亲,从妈妈那里吮吸生存所必需的乳汁。因此,看似出生时早已剪断的脐带,实则还存在于母子的心中。而人三岁之前的经历,一般都沉入到了无意识领域,凡是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会被遗忘,只不过是被埋藏,可母亲是用全部人格结构(意识与无意识)去领略这种亲子情感的,所以注定母爱总是付出得更多、从而也在时间的考验中被伤得更深。



身为女儿,我有母亲﹔身为母亲,我有孩子。做母亲不见得是多么伟大的事,我们所经历过的:孕育之苦、分娩之痛、哺乳之累,跟所有雌兽都一模一样。生儿育女连鸟儿都会:“梁上有双燕,一巢生四儿。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孜孜;青虫不易捕,黄口无饱期。”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有孩子之后,每念此诗,双泪俱下。从生物学上来说,母亲爱孩子,是天性,是物种繁衍的需求。人类直立行走之后,女性骨盆变得狭窄,人的婴儿,在还不能独立生活之前就必须呱呱坠地,如果得不到成年人的爱,就无法活下去。而孩子爱母亲,就是本能的,人与人之间的相偎相存。世间最伟大的母爱,我有时也会怀疑:我们是真爱孩子,还是因为,孩子是我们幸福的一部分?当孩子行为不轨,令我们蒙羞;当我们有病,变成巨大负累;当我们开始新生活,孩子变成阻碍,有多少人还能爱孩子?母爱,是否能够强大到穿越一切?



我们生为女人,注定要在母亲手上诞生,注定要以驳杂的形象与男人共同撰写历史。作为一个女人,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老师,常常就是母亲。无论是大度却又有些烈性的母亲,还是细腻而善于隐忍的母亲,我们从她们身上感受做女人的幸福和苦难,也试图创造不同于她们的新生活。但是,不知道是遗传和影响的力量过于强大,还是女性的宿命难以摆脱,我们终究无法抗争世代沿袭的本真生活和人生终极命题。我们曾那么尖锐而又热烈地与“母亲”凝望,试图超越母亲们走过的道路,而作为女人,无论坚强或者柔软,其实我们有一天都终将回归于母亲,我们跟情侣、配偶之间的亲密关系,跟儿女之间的亲子关系,跟朋友、同事之间的人际关系,都可追溯到童年,从我们跟父母之间的关系,尤其是跟母亲之间的最初关系中找到答案。

因为,凡在母亲手上站过的人,都无法忘记那怀抱之中的体温。没有被爱抚过的婴儿是长不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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