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配朝颜自安然：贾巧姐论

十二钗各有其美，巧姐能够得附骥尾，一定不会仅仅因为她是王熙凤的女儿这么简单。不要忘了，巧姐是牵牛花，不是柔弱无主、暗自伤怀的夕颜，而是与日同起、和露而开的朝颜！富不骄，贫不谄，嫁与豪富夫家淡然，嫁与贫寒夫家安然，这才是真正大家之女贾巧姐。...



 

《红楼梦》中十二钗有好几个都恨不得被人掰开揉碎了反复讲，古时有为钗黛之争几挥老拳者，现在连探春、袭人都分黑、粉好几派，真个是“第相祖述复先谁”了。但《红楼梦》中可兹讨论者正复不少，何如一空依傍，另辟蹊径？比如大家何不谈谈贾巧姐呢？ 不谈巧姐是因为她太令人困惑了。她不但在《红楼梦》中资料极其匮乏，而且年龄也扑朔迷离，忽大忽小。第7回“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第27回“巧姐”在园子里和丫鬟们玩耍，第29回奶子“领着”巧姐坐车，可见已渐渐长大，可是到了第62回“奶子抱着巧姐”给宝玉拜寿，又缩小成婴儿状。第84回巧姐惊风，“奶子抱着，用桃红绫子小棉被儿裹着”，顶多4岁。第92回，开读《列女传》，至少8岁。第101回，奶子因巧姐夜里不睡，“往孩子身上拧了一把，那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了”，又缩回了2-3岁。第117回，就骤然“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所以很难解释清楚。再者巧姐既乏事迹，更少言语，分析起来着实难以下手，这可能是诸家敬而远之的原因之一。 有没有什么比较特别的角度？十二钗多以花为比，宝钗是牡丹，黛玉是芙蓉，探春是杏花，李纨是老梅，甚至有些丫头子也分得花签，比如麝月是荼蘼。但是很多正钗是不详的，尤其是巧姐，若她是花，该是朵什么花？我想，与巧姐最相似的花，是牵牛。

很多人以为牵牛花是夕颜，其实这是两种非常不同的花。牵牛花有个俗名叫“勤娘子”，顾名思义，它是一种很勤劳的花。每当公鸡刚啼过头遍，绕篱萦架的牵牛花枝头，就开放出一朵朵喇叭似的花来。牵牛花另一个日本名字叫“朝颜”，是黎明开放的。而夕颜，是傍晚开放，不及天亮便凋零，可理解为“傍晚的容颜”。夕颜所对应的美人，最有名的，在《源氏物语》。这里的板垣旁边长着的蔓草，青葱可爱。草中开着许多白花，孤芳自赏地露出笑颜。源氏公子独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娇！”随从禀告：“这里开着的白花，名叫夕颜。这花的名字象人的名字。这种花都是开在这些肮脏的墙根的。”这一带的确都是些简陋的小屋，破破烂烂，东歪西倒，不堪入目，这种花就开在这些屋子旁边。源氏公子说：“可怜啊！这是薄命花。给我摘一朵来吧！”美人夕颜实际上是头中将的下堂妾，被正室逐离。光源氏知道乳母生病，前往探病，偶然看见了隔壁家的夕颜。夕颜清秀且天真无邪的样子令他一见钟情，两人遂在夜里时常密会往来。不过夕颜从不肯透露她的真实身份，光源氏也隐瞒自己的身份与她来往。光源氏某日决定带她到一间山上隐密的房子去幽会，她却因光源氏另一个情人六条妃子的生魂诅咒受惊而死，得年只有十九岁。相比于夕颜，巧姐是牵牛花（朝颜）是更贴切的。牵牛花（朝颜）也是一种相对来说比较低贱的花，田间地头，蔓生皆是，与《红楼梦》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里预示巧姐的最终结局终老乡间相符：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再者，《红楼梦》第九十二回是《评女传巧姐慕贤良》，亦大有深意。许多大人君子一听到巧姐要学习《列女传》，就像听到宝玉要去中举一般，立即拉长了脸，恨不得连连否决。理由是宝玉若是中举岂不损害了他的反封建形象？巧姐去慕贤良更是封建余毒了。但是，如果说中举破坏了宝玉的形象，那么，如果刚出场的宝玉就是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爱在内帏厮混、厌恶仕途经济;而数年之后，已经长大的宝玉还是爱吃女孩嘴上的胭脂、爱在内帏厮混、厌恶仕途经济，前后没有任何变化，才是宝玉形象的完整?作者的高明之处，不在于塑造完整性格的形象;而是给予宝玉人世中所能给予的极致形式，让他处在一次次最高点上所引发的行为和自省，来揭示中国文化的各种层次性。宝玉不可能永远喝酒作诗吃螃蟹，不管作者是谁，他已经作了很多安排，他让宝玉梦游太虚幻境、看龄官画蔷、挨打、经历金钏跳井和晴雯被逐，甚至结婚、中举、生子——作者让宝玉尝试了不同的人生，每一次都把他推到顶峰上来观察。书中有太多的不一致、不完整、不合理，但它的意义不在于一致、完整和合理，而是在推至顶峰之时对人性的洞察，这才是《红楼梦》更深刻的地方。  同理，巧姐也是，《列女传》虽有其封建、落后的一面，但也有值得借鉴与深思之处，就像不能因二十四孝里有郭巨埋儿，就一律抹倒。宝玉告诉巧姐的列女都是什么样的？守节的当时没讲，引刀割鼻，怨妒类谈得也少。主要是集中于贤与才。 宝玉道：“那文王后妃是不必说了，想来是知道的。那姜后脱簪待罪，齐国的无盐虽丑，能安邦定国，是后妃里头的贤能的。若说有才的，是曹大姑、班婕妤、蔡文姬、谢道韫诸人，孟光的荆钗布裙，鲍宣妻的提瓮出汲，陶侃母的截发留宾，还有画荻教子的，这是不厌贫的。那苦的里头，有乐昌公主破镜重圆，苏蕙的回文感主。那孝的是更多了，木兰代父从军，曹娥投水寻父的尸首等类也多，我也说不得许多。那个曹氏的引刀割鼻，是魏国的故事。那守节的更多了，只好慢慢的讲。若是那些艳的，王嫱、西子、樊素、小蛮、绛仙等。妒的是秃妾发、怨洛神等类，也少。文君、红拂是女中的……”贾母听到这里，说：“够了，不用说了。你讲的太多，她那里还记得呢。”巧姐儿道：“二叔叔才说的，也有念过的，也有没念过的。念过的二叔叔一讲，我更知道了好些。”……   终《红楼梦》全书，宝玉是13-19岁的少年，但作者不是，写作时他已是四十华年的中年了。翻过跟斗过来的人，凉热备尝，眼界遂大，感慨遂深，还会和少年心性一般么？只怕很多东西都会价值重估。

    他写《红楼梦》的目的是什么？是“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是记录其“小才微善”。才，恐怕巧姐是有限的，且不论抄家时她年纪较小，恐未曾完成完整的诗书教育，后来又下嫁民家，也不像香菱还能进入侯府的大观园和众多才女吟咏进益。而且，即使同在大观园中的迎春探春也比宝钗黛玉逊色多多。是以巧姐即使在贾府长大，才学恐怕也难与薛林争胜。所以，巧姐能够进入十二正钗之列，很有可能在“善”在“德”！    我们知道作者是很会狡狯手法的，像薛林那样的，还说是“小才”，所以巧姐，恐非仅仅是“微善”。而且《红楼梦》中绝少有闲文，并惯会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所以巧姐的“微善”也只怕要和九十二回的“慕贤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红楼梦》后四十回贾府破败后，她险些被王仁、贾环等人卖给一个外藩王爷做妾，幸而刘姥姥、平儿合力将她救出，最后嫁到姓周的富农家，丰衣足食。但根据书中判词及伏笔，巧姐更有可能是嫁给了刘姥姥的外孙板儿。

“那大姐儿因抱着一个大柚子玩的，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他取去，大姐儿等不得，便哭了。众人忙把柚子与了板儿，将板儿的佛手哄过来与他才罢。那板儿因顽了半日佛手，此刻又两手抓着些果子吃，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玩去，也就不要佛手了。”此处共有四处脂批：庚辰双行夹批：“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蒙侧批：“伏线千里”；庚辰双行夹批：“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指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回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蒙侧批：“画工”。 

作者写道“这柚子又香又圆”，谐音“香橼”，批书人注明“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香橼：果名，似橘。子肉甚厚，白如芦菔，女工竞雕镂花草，渍以蜂蜜。亦名香橼。又：此外，可用作砧木，但只可嫁接佛手，对其他种类严格不亲和。因此巧姐和板儿的柚子佛手互换之举极有可能是姻缘兆始。这也就是薛姨妈所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只要月下老人“暗里只用一根红线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

巧姐嫁给姓周的富农，都被认为是做梦都想不到的下嫁。更不要说嫁给当初曾畏畏葸葸去她家打秋风的刘姥姥的外孙。一般女子，如果从侯门嫁到荒村这等下嫁，多半是哭哭啼啼，怨天尤人的。但我想，这一定不是巧姐。

巧姐的巧，一般多认为是因为她生在七月初七日子不好，第21回染了痘疹，这在当时是险症，死亡率很高。第42回撞了花神发热，第84回惊风。三灾六难不断，所以第四十二回，凤姐让刘姥姥给起名字，刘姥姥说“就叫他是巧哥儿罢。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她必长命百岁”。就算“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因此最后刘姥姥把她救了。

但我认为，巧姐的巧，除了这些，还有多重含义。巧姐生于七夕，终日纺绩，暗喻其为织女，而织女本是“天孙”，南朝梁宗懔（499—563）《荆楚岁时记》：“天河之东有织女，天帝之女也。”暗喻巧姐有着天潢贵胄的出身。其次，织女下嫁贫寒的凡夫俗子牛郎，也合乎巧姐的丈夫板儿微贱的身份。再次，巧姐应该是手艺精巧的。《上山采蘼芜》里都谈到新人“织缣日一匹”，旧人“织素五丈余”，可知女红一道，同是女子而大有差别，《红楼梦》也提到有一种“慧绣”，“凡这屏上所绣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从雅，本来非一味浓艳匠工可比。每一枝花侧皆用古人题此花之旧句，或诗词歌赋不一，皆用黑绒绣出草字来，且字迹勾踢，转折，轻重，连断皆与笔草无异，亦不比市绣字迹板强可恨。”因觉这样笔迹说一“绣”字，反似乎唐突了，所以改称“慧纹”，若有一件真“慧纹”之物，价则无限。织女本来就是“年年织杼劳役，织成云锦天衣”。巧姐实其名，应该是在此道上颇见精妙的。况且刘姥姥家本贫寒，为救她更是倾家荡产，巧姐婚后很有可能是以纺绩针黹补贴家用，甚至养家糊口。说到此处，可能又有君子嗒然失色，恨不得为巧姐一哭。然而，我们常常不免以二元论来衡量和评价事务。如果纺绩是公侯夫人所做，往往是赞美不绝，如《诗经·葛覃》“为絺为绤，服之无斁”，赞扬后妃，说她们在父母家里从事女工，纺纱织布。又如《汉书·张安世传》说：“安世尊为公侯，食邑万户，然身衣弋绨，夫人自纺绩。”但是纺绩的如果是贫家女子，则视之为本等，甚至觉得对方可怜。所以我们会认为贾巧姐从侯门之女下嫁到荒村纺绩是一种悲剧。然而，十二钗各有其美，最小的巧姐能够得附骥尾，一定不会仅仅因为她是王熙凤的女儿这么简单，贫富都夷优自若，嫁与豪室寒门，只是活动天地大小而已，而“主中馈，助蒸尝，奉箕帚，操井臼”不是一样的么？不要忘了，巧姐是牵牛花，不是柔弱无主、暗自伤怀的夕颜，而是与日同起、和露而开的朝颜！比起夕颜的洁白、柔软、楚楚可怜，朝颜们真心都是积极向上，明亮鲜妍的存在啊。富不骄，贫不谄，嫁与豪富夫家淡然，嫁与贫寒夫家安然，即使身入寒门，亦能令满堂雍熙，方不负宜室宜家，我想，这才是真正大家之女贾巧姐。

    关注 红学研究专家张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