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喝茶朋友鲁可顺

 

二十年来,他在茶桌执壶泡茶,遇到各色茶客,默默听五湖四海事,如同听戏看戏,多少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轮番上演。...



还在那个熟悉的茶桌,我们又消磨了一个下午,看着斜阳一寸寸减去余晖,我对鲁哥说,算起来,我对茶的启蒙还是从这张桌子开始的。

彼时,我才入报社,鲁哥打拼几年刚刚有家云雾茶行。我的哥哥在茶行附近有家小公司,一次,哥俩喝了肥腻的羊肉汤,厚味伤神。哥哥说,咱们去喝杯茶刮刮肠子。

早年,我写过鲁哥的创业史,发表在报纸上的《创业英雄会》,内容我都淡忘了,可是鲁哥记得,他存着那份报纸,有熟客来,偶尔展开,啧啧,你看,这是小刀崔写的。

五年前,我和他有次深谈,聊茶业市场的起伏,聊人生的割舍与选择,绿茶淡了换红茶,红茶薄了换高山茶,继之陈年普洱,烛烧茶壶一次次沸腾,可是我们的谈兴过了四个钟头不减。女人有闺蜜一说,男人之间也有密友。有些话,亲友妻儿不能言,只能与哥们互诉衷肠。

他有句话,至今我念起还心惊肉跳,他说在茶行里的竞争异常惨烈,不进则退,差矣,而是不进则死。

他叫鲁可顺,安徽芜湖人,来北地开茶行。在我眼中,茶是清浊明神的物件,无论是悦目的绿,凝练的红,还是沉淀的褐,茶汤里荡漾的是传统,可是鲁可顺不同,他以此为业,安家立命之所在,柔嫩的茶叶撑起一个家。

起初,他摆摊买散茶,熬尽辛苦挣得一处两层的独幢,茶市风云突变,他嗅得山雨欲来,又咬着牙卖了房产,折成资本投入。

在他最折腾的时辰,我也有羁绊忙碌,他寻我不着,四处打听我的行踪。待到两个人心情由晦变明的时候,他打来电话,说来喝茶啊。我说好啊。

那天,我感冒了,低咳不止,他取来绿雪芽的老寿眉白茶酽酽地泡了,我牛饮一番,额头微汗出,过去知道好酒生豪气,现在懂了好茶添逸兴。

都说出门靠朋友,可是有的朋友不是帮忙存在的,相忘江湖就好。我对密友,往往不言具体事,即使有难处,另寻他人办好了。哥们之间,谈古今,聊风月,唯独不言正经事。偏偏有类人,不愿用俗事牵绊到他,只作偶尔闲谈。

他的茶行前厅客人多,我怕热闹,总是穿堂入室,到小区僻静的茶室,求得浮生半日闲。每每,我从大厅穿过,遇见鲁嫂,她总是大声呼:鲁,赶紧出来,你的好基友来了。

本是两个磊落汉子,言语也粗,声调也高,一旦喝茶谈茶,就像粗豪男人服帖倾心的女生,顿时内敛安定起来。



鲁不善交际,起码我以为如是。前年,七彩云南总部来人,他令我坐席陪客。他主陪,我对门。鲁寡言,只有频频敬酒,他又不善饮,一两上脸,二两即醉,醉了也有态度,微笑看我应酬一干云南来宾,他坐酒桌如同茶席,都是安静的。

我去茶行,常常见他持花洒浇花,说吨重的花盆怎地大卡车运来,说今春的月季开了几朵。我看他慢悠悠地养花浇水,想起宋词小令:“幸遇三杯酒好,况逢一朵花新。”

我以为他是没脾气的,这些年,只见他有两次愠怒。一次,店里的花衰败了,他忽而暴跳,怨店员不能惜花爱花。我一旁听得暗笑,多贵的茶饼,喝了丢了,他从不心疼,今天为一朵花尤人。另外一次,我们相约去朋友家吃晚宴。宴前,他看见主人的茶盘多泥垢,挽起袖子,端到盥洗室洗净。那晚,有位豪放派的茶友,初次见面,喝龙井用塑料杯,一边抽烟一边喝茶,鲁看见摇头叹息,默默撤去了烟灰缸。茶友烟瘾又来,索之,鲁黑着脸说:我丢在垃圾桶了。

今年春天,我送鲁一本余秋雨的新著《极端之美》,余秋雨将书法、昆曲与普洱并列赞誉。他看书很慢很细,反复咀嚼,看书如同品茶。普洱为茶,人人知道,但不熟悉,既熟悉,又说不出所以然,那就期待且懂茶且文字练达的,写出普洱的妙处。

过去两年,要我感谢一样,首选普洱。古人说,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病。我想这个茶特指的是普洱吧。我真是这样。起初,会客会友,都在茶室。我在茶行度过许多光阴。常常一个人枯坐一下午,只为思量一件事推敲一篇文字双眉不展,待到黄昏,鲁哥闯进来,讶异说,就你一个人啊,你怎么不亮灯不泡茶呢。

我的心思不在茶上,茶浸泡在水里,只是一片片叶子,贵贱道地如何不关心,满脑子念的是麻乱的事儿,那时,我觉得泡茶喝茶都是矫情的,哪里有工夫去浪费时光呢,一寸光阴一寸金,我要攥紧拳头打天下哩,几片树叶与我何干?

有次,我混乱泡茶喝水,滤网贴在湿漉漉的茶盘上,蘸着水滴的茶碗倒在茶桌上。茶行的一位姑娘来,她笑着将之归位。我陡然嫌她多事碍我清静,须臾人走楼空,我却断然否定了自己和而今的营营生生。



什么呀,我坐在茶室里整整两年,竟然无视当下。人是短视的是盲目的,满目青山都是远的,不如怜惜这眼前的茶与器物。从此,就像重生穿越似地,耳鼻舌心意活泛起来,我也嗅出绿茶的鲜,红茶的醇、凤凰茶的香,高山茶的洌。

最近,鲁准备开新店,他问我装修风格搭配?我说古朴,但要明朗。茶是雅物,又是商品。古朴是本色,但不要堆砌陈年物件。古不是旧,不是保守,而是传承有序,且要抬头看时代潮流。

近来,我与鲁聊过许多互联网风云种种,科技凶猛,汹涌呼啸而来,如同大浪滔天,波及一切商业。我们讨论来思量去,认定在岸边潮头,更应该横下心意抱定初心,不能左顾右盼自行乱了阵脚。

今年暮春,鲁邀我尝九曲红梅的红茶,我喝得体轻胃开,又打开一款勐海的生普洱,我闻到浓郁的杯底香气,咿呀哟站起身,说原来普洱这等好喝呀。

鲁哥笑笑,说茶还是那个茶,味还是那个味,只是你现在的心思留在喝茶上面。鲁说,二十年来,他在茶桌执壶泡茶,遇到各色茶客,默默听五湖四海事,如同听戏看戏,多少利衰毁誉称讥苦乐轮番上演。

我问,这些戏子中也有我啊,我是旦末净丑的哪一种?鲁反问,你觉得呢。

忽而,两个人沉默了,许久,鲁捻动着手里绘有“松下高谈”的汝窑茶杯说,你写写茶吧,我想让更多的人懂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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