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好物不坚牢,彩虹易散琉璃脆  再见,杨绛先生

 

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2016年5月25日凌晨,杨绛先生与世长辞,享年 105 岁。这颗高洁生动的灵魂,终如她所愿,“回家了”。

杨绛,原名杨季康,祖籍江苏无锡,1911年生于北京。中国杰出的作家、翻译家、小说家、剧作家, 钱锺书夫人。杨绛先生是极富才情的文化大家,翻译《堂吉诃德》、《斐多》,创作《洗澡》、《干校六记》、《我们仨》、《走到人生的边上》,除此之外,杨绛先生另一个广为人知的身份是“钱锺书夫人”。她悉心照顾钱锺书的生活,参与了其创作生涯,二人互相建构,互为塑造,钱锺书称她为“ 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他们的婚姻十分美满。

1997年,二人爱女钱瑗病逝,1998年,钱锺书也离世。一生的伴侣、唯一的女儿相继离去,杨绛晚年之情景非常人所能体味。2003年,92岁高龄的杨绛用心记述了他们这个特殊家庭的经历,结成回忆录《我们仨》。



选自《我们仨》

——

我睁眼身在客栈。我的心已结成一个疙疙瘩瘩的硬块,居然还能按规律匀匀的跳动。每跳一跳,就牵扯着肚肠一起痛。阿圆已经不在了,我变了梦也无从找到她;我也疲劳得无力变梦了。

驿道上又飘拂着嫩绿的长条,去年的落叶已经给北风扫净。我赶到锺书的船上,他正在等我。他高烧退尽之后,往往又能稍稍恢复一些。

他问我:“阿圆呢?”

我在他床前盘腿坐下,扶着床说:“她回去了!”

“她什么??”

“你叫她回自己家里去,她回她自己家里去了。”

锺书很诧异地看着我,他说:“你也看见她了?”

我说:“你也看见了。你叫我对她说,叫她回去。”

锺书着重说:“我看见的不是阿圆,不是实实在在的阿圆,不过我知道她是阿圆。我叫你去对阿圆说,叫她回去吧。”

“你叫阿圆回自己家里去,她笑眯眯地放心了。她眼睛里泛出笑来,满面鲜花一般的笑,我从没见她笑得这么美。爸爸叫她回去,她可以回去了,她可以放心了。”

锺书凄然看着我说:“我知道她是不放心。她记挂着爸爸,放不下妈妈。我看她就是不放心,她直在抱歉。”

老人的眼睛是干枯的,只会心上流泪。锺书眼里是灼热的痛和苦,他黯然看着我,我知道他心上也在流泪。我自以为已经结成硬块的心,又张开几只眼睛,潸潸流泪,把胸中那个疙疙瘩瘩的硬块湿润得软和了些,也光滑了些。



我的手是冰冷的。我摸摸他的手,手心很烫,他的脉搏跳得很急促。锺书又发烧了。

我急忙告诉他,阿圆是在沉睡中去的。我把她的病情细细告诉。她腰痛住院,已经是病的末期,幸亏病转入腰椎,只那一节小骨头痛,以后就上下神经断连,她没有痛感了。她只是希望赶紧病好,陪妈妈看望爸爸,忍受了几次治疗。现在她什么病都不怕了,什么都不用着急了,也不用起早贪黑忙个没完没了了。我说,自从生了阿圆,永远牵心挂肚肠,以后就不用牵挂了。

我说是这么说,心上却牵扯得痛。锺书点头,却闭着眼睛。我知道他心上不仅痛惜圆圆,也在可怜我。



我初住客栈,能轻快地变成一个梦。到这时,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我当初还想三个人同回三里河。自从失去阿圆,我怕内脏受伤,四肢也乏力,每天一脚一脚在驿道上走,总能走到船上,与锺书相会。他已骨瘦如材,我也老态龙钟。他没有力气说话,还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忽然想到第一次船上相会时,他问我还做梦不做。我这时明白了,我曾做过一个小梦,怪他一声不响地忽然走了。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

这我愿意。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杨柳又变成嫩绿的长条,又渐渐黄落,驿道上又满地落叶,一颗颗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

那天我走出客栈,忽见门后有个石墩,和锺书船上的一模一样。我心里一惊。谁上船偷了船上的东西?我摸摸衣袖上的别针,没敢问。

我走着走着,看见迎面来了一男一女。我从没有在驿道上遇见什么过客。女的夹着一条跳板,男的拿着一支长竹篙,分明是锺书船上的。

我拦住他们说:“你们是什么人?这是船上的东西!”

男女两个理都不理,大踏步往客栈走去。他们大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艄公艄婆。

我一想不好,违反警告了。一迟疑间,那两人已走远。我追不上,追上也无力抢他们的东西。



我往前走去,却找不到惯见的斜坡。一路找去,没有斜坡,也没有船。前面没有路了。我走上一个山坡,拦在前面的是一座乱山。太阳落到山后去了。

我急着往上爬,想寻找河里的船。昏暗中,能看到河的对岸也是山,河里飘荡着一只小船,一会儿给山石挡住,又看不见了。

我眼前一片昏暗,耳里好像能听到哗哗的水声。山里没有路,我在乱石间拼命攀登,想爬向高处,又不敢远离水声。我摸到石头,就双手扳住了往上跨两步;摸到树干,就抱住了歇下喘口气。风很寒冷,但是我穿戴得很厚,又不停地在使劲。一个人在昏黑的乱山里攀登,时间是漫长的。我是否在山石坳处坐过,是否靠着大树背后歇过,我都模糊了。我只记得前一晚下船时,锺书强睁着眼睛招待我;我说:“你倦了,闭上眼,睡吧。”

他说:“绛,好好里(即‘好生过’)。”

我有没有说“明天见”呢?

晨光熹微,背后远处太阳又出来了。我站在乱山顶上,前面是烟雾蒙蒙的一片云海。隔岸的山,比我这边还要高。被两山锁住的一道河流,从两山之间泻出,像瀑布,发出哗哗的水声。

我眼看着一叶小舟随着瀑布冲泻出来,一道光似的冲入茫茫云海,变成一个小点;看着看着,那小点也不见了。

我但愿我能变成一块石头,屹立山头,守望着那个小点。我自己问自己:山上的石头,是不是一个个女人变成的“望夫石”?我实在不想动了,但愿变成一块石头,守望着我已经看不见的小船。

但是我只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了去。我好劳累地爬上山头,却给风一下子扫落到古驿道上,一路上拍打着驿道往回扫去。我抚摸着一步步走过的驿道,一路上都是离情。

还没到客栈,一阵旋风把我卷入半空。我在空中打转,晕眩得闭上眼睛。我睁开眼睛,我正落在往常变了梦歇宿的三里河卧房的床头。不过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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