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厄处着眼｜西游心解04
人生于自然，成于伦理，归于寂灭，有知有识者不能无感于其中之病痛。...
《西游记》是后手劫小时候最喜欢读的书，现在仍是最喜欢读的书之一。历史上误以为《西游记》为丘处机所作，后来经俞樾、鲁迅这些人的陆续考证，将作者定为淮安吴承恩。现在又有一些考证，认为作者当为泰山附近的居民，并非是吴承恩。然而这声音还未成为主流，姑且还认为作者是吴承恩吧。
天才的吴先生，将嘉靖以来的种种世态人心，写进他这部肆意汪洋的宏大寓言中，实在有太多值得玩味的意思在里面。第一回唤作“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心性之学，因佛教的传入而趋于细微，到明代，已经成为读书人最日常的语境构成了。小说的第一回，通常都带有类似论文的“导论”的性质，会将作者的用意先呈现在这里。
若读过《红楼梦》，大家会记得，第一个故事是石头思凡，然后是甄士隐出家，然后王熙凤戏贾瑞，三个故事愈来愈大，愈来愈细致，层层相套。石头红尘浪掷一番，只留得许多文字。甄士隐家破人亡，终悟好了之意。贾瑞抱着文字（风月宝鉴，即《红楼梦》）不放，白送了小命。惹得贾代儒要烧了这书，被跛足道人横插一道，救了这书去，自此正式展开这部愚弄万万痴男怨女的《红楼梦》。曹公还要冷笑一声：“谁叫他自己照了正面呢。你们自己以假为真。”这就是故事中的故事，寓言中的语言，层层相套。曹公水平高，编得精致，套几层也不露痕迹。
佛家所谓“白骨观”
《西游记》开头这个石猴求道的故事，也是寓言中的寓言，作者要借此点出“心性修持”的主旨来。开头是一首诗：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
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覆载群生仰至仁，发明万物皆成善。
欲知造化会元功，须看西游释厄传。
李贽点评：“释厄”二字，着眼。不能释厄，不如不读《西游》。
何意呢？回末的总评中，李贽说，释厄就是解脱的意思：
读《西游记》者，不知作者宗旨，定作戏论。余为一一拈出，庶几不埋没了作者之意。即如第一回，有无限妙处。若得其意，胜如罄翻一大藏了也。篇中云：“《释厄传》”，见此书读之，可释厄也。若读了《西游》，厄仍不释，却不辜负了《西游记》么？何以言释厄？只是能解脱便是。
人生即在苦海火宅之中，六尘不断则回头无岸。《西游》一书的遵旨，便是教你得解脱，所以书本名是《西游释厄传》。然而，明朝读书人说的“释厄”，非只佛教所谓的解脱。初学古代思想，知道儒家、道家之谓，以为自得入学门径，动辄说这是儒家的，那须是道家的。然而，吾国文化从来是三教共同浸染，至明朝，不复有单纯的所谓儒家、道家者言。儒释道三家典籍为古人所共读，亦共喜读。一有血有肉的古代读书人，必然是在三教内反复出入，其大旨或言归于某教，然实不能免于另外二教之浸染。
上次推送说到人类学、社会学借观察原始人群来认识人类的来处，《西游》第一回中借猴子们自禽兽而成王霸来揶揄道德伦理之基础，动机有相似的地方。话说这些猴子们本来“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无纪年则无历史，无历史则无文化，无文化则无所谓“人”。
猴子们心眼一动，求知欲来了：“好水！好水！原来此处远通山脚之下，直接大海之波。那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出来，不伤身体者，我等即拜他为王。”李贽评：“今世上那一个有本事钻进去讨出个源头来？可叹！可叹！”
猴子们本来的源头就是自然，是天，是无知无识的。上一次推送，介绍了《庄子》中“反其真”的一点思想。“反”，即“返”。《老子》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道之用在于“返”，复归于一种淳朴状态，是老子肯定的人生观。但偶然间智心一动，从此便不复淳朴。此《老子》所谓“民之难治，以其智多”者欤？
猴子得智之利，识器之用，从此成为了器人。石猴说：“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李贽评：“省得受老天之气，如此说话，谁说得出？”
天即自然，猴子们自此脱离自然而入于伦理社会了。
新石器时代晚期的玉琮，属于良渚文化
《记》曰：“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李贽评：“着眼。”着眼什么，后面会再说。《记》曰：“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李贽忒刁钻了，评：“此物原是内王外圣的，故有美猴王、齐天大圣之号。着眼！着眼！”
道学向来说内圣外王，李贽要说个“内王外圣”，他的刁钻狂妄就在这里。篇幅的原因，这一次抱歉，先到这里，下一次会续上，接着说这些进入伦理社会的猴子们接下来要遭遇的困境。感谢！
（封面为明宣宗朱瞻基所作《戏猿图》；插图来自电视剧《红楼梦》，“考古汇”网，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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