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点•名家】张天夫：壶瓶山一月_【起点文艺微刊】

山上山下跑了一遍才知道，壶瓶山的秋不似山外的秋那么单调、灰暗，它从天上挂下来，是用重彩一层层涂抹上去的。山麓常年站在河谷中，受溪水一寸寸浸润，染出了永不褪色的绿色的脚；山顶则泡在阳光里，被秋阳一遍遍上色，镀成了金灿灿的头。...

壶瓶山一月

把我们几个人临时抽出来是去替壶瓶山选美的。不是壶瓶山不美，而是她美的地方多了，让人乱目，如杨贵妃的玉面、云鬟、肥臀，难倒唐人，皆说不准她哪儿最好，于是派我们去深挖，把最美的地方觅出来，好有一个亮点让商贾们去叫卖。

去时已近秋末。我们住进山中神景寨。这儿原本不叫寨，因外商树了几栋吊脚式木楼，有了几分寨气，从此寨子出名。寨左是金家河，寨右是北溪河，两条河同时从峡谷中伸出来，剪着神景寨，然后顺着江坪河隆隆地擂向泥沙古镇。河面上一架钢索吊桥，在浪花上悠悠地荡。

山里寒气大，雾气也大。我不肯浪费这样的机会，每天早早就爬起来，下到河谷中，守着奔我而来的北溪河，欣赏喧嚣创造的宁静和薄雾变幻的山景。站在桥下朝峡口望进去，两条河皆如滚动的玉，绿得醉人；雾收上去后，可以看清峡谷削壁上倒挂的、斜倚的、盘旋的小树丛，沉甸甸的绿顺着青岩壁一点点往下滴；瀑布凌空飞下，在岩嘴上跌成绿色的雾，网住密不透风的深谷。昨天沿着山脚转了半天，没见到一片黄叶，找不到季节踩的痕迹。宋人不知春归何处，我想是因为不曾来此山中的缘故。我真想知道山顶浓雾里的秋色，那又该是怎样地绿得可爱？

这天天气晴朗，吉普车颠颠簸簸，把我们送上了一座高山，然后徒步循着山路走下来，作沿途观察。山顶上又是番景象。山上没有大树，是一片望不出头的发黄的茅草地，紧紧地封着路。脱光了叶的灌木丛，站在路边，像一架架野鹿的角。山顶上除了太阳光顾，风不时地跑过来扫一阵，掀起阵阵山啸和一片金灿灿的火焰，让人时时感到里面隐藏有“大王”气。带路的老盛一边走，一边指给我们华南虎和金钱豹出没的地方，听了浑身发毛，不敢高声说话，快速穿行在兴奋与恐惧的秋色中。

从山顶垂下来，我们走进了一片原始的阔叶林。林中皆是合抱粗的大树，树身上挂满了绿藻，缠满了青藤，有的树横睡在路上，树身上爬满了黑木耳，格外馋人。头顶上的树叶都被风搜刮下来，扬扬洒洒铺了一地，一路踩过去，爆出嚓嚓嚓的脆响，像一支金色的歌在林中流动，煞是好听。山上山下跑了一遍才知道，壶瓶山的秋不似山外的秋那么单调、灰暗，它从天上挂下来，是用重彩一层层涂抹上去的。山麓常年站在河谷中，受溪水一寸寸浸润，染出了永不褪色的绿色的脚；山顶则泡在阳光里，被秋阳一遍遍上色，镀成了金灿灿的头。

我终于发现了壶瓶山最美的地方——就是我面前秋风用重彩泼出的，一半翠绿一半金黄的秋色！

为了熟悉神景洞和小溪那片神秘的原始森林，决定上顶平山去。顶平山海拔一千八百多米，假若与神景寨拉直，一上一下也就是二、三十多里路。考虑到下山要足够的时间，决定从背面上山。不知道圆圆的地球为什么会龟裂出如此大的缝隙，累得我们驱车从湖北绕了个约两百公里的大圈，整整花掉了两天时间。

在山顶我们不敢歇憩，怕天黑会搁在半山腰。顶平山是一块擦着云的丘冈地，中间捆一根小径，一头系湖北，一头系湖南。踏上这天台似的平顶，顿时让人感到一种从未遇到过的静。这种静既不像城里庭园里的小静，也不似深谷中的幽静，更不是大漠上的一片死寂。顶平山被蓝色的苍穹实实盖着，头上的云和山顶的风从古至今哪儿也没去过，故而没有携进来一丝人世间的杂音。敛气息声可以从这里听到宇宙的原音，甚至天地分蘖时留下的声音。走遍五岳至今已遇不上这种静了。天下名山皆被沉重的钟声敲出了病容。而在这里，天地就是一只张开的巨蚌，亿万年“蚌嘴”中孕育的珍珠——就是这片永恒的静。这种静拿耳去听是一片死寂，用思维去听是生命的起源。这是宇宙中最富创造力的一种大静。

我们整整花了四个多小时，才走出这块偌大的平顶。站到平顶边上，心境由静而豁然开朗。眼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大峡谷。千壑黝黑，万云飞白，一条小径描在岩壁上，时隐时现。老盛指着前面莽莽黑林说，那是小溪，那里有国内现存最大的原始珍稀植物珙桐群落，也是有名的蛇湾。听了让人神秘。再远处横亘着几条与天齐，与地长，似乎连着远古又连着未来的大山脉。这些山脉起伏不大，皆是裸露的青一色的万丈绝壁，纵横交错，凸出一条条清晰简明的轮廓，组合出无数深不可测的幽谷。尤其是横陈在天边一条东西向和一条南北向的大山脉，仰仗太阳的光，泛动着数百里长的一条环形青光带，怀抱着悠久和空旷。

我还是头次目睹如此苍莽的图画。上黄土高原，虽也感受到博大，但千沟万壑过于破碎；张家界的峰昂然挺拔，由于雕琢过细，成了一片“林”。长安画派的代表人物石鲁，多以重墨大块泼写陕北高原的苍古之貌，拿来和面前这幅“画”相比，就不得不叫人感叹——唯天地不可创造啊！壶瓶山无疑是江南的太行。她脚下踏着世界的根，头上支撑着宇宙的思维。

往山下望可以看清神景寨，远眺西北角两山阙处是湖北湾潭，昨夜下榻的小镇。圈了两天，我们还立在圆心上。可见江山也不饶人。

站在这里，发觉自己过去对壶瓶山的误解是很深的。这也难怪，我是看饱了山才长大的。十三年前初次进到壶瓶山江码电站了解发电情况，当时的感觉是，我已经沉进了世界上最清静的绿潭中。后来为开发这个地方又被镇政府邀请进来几次，每次都只傍神景寨兜个小圈，仍没有吐出惊叹。这无疑是我常常浅尝的毛病！

眼前才是我真正看到的壶瓶山。她朴质到了极点，削去了所有的侧峰，清除了多余犄角，纵然万壑交错，却没有支离破碎感；她雕而不琢，脉脉相衔，浑然一体，始终保留山的原形和本色。

我终于发现了壶瓶山最美的地方——就是我面前宇宙用简洁法则创造的浩浩大气。

趁天气好，我们又抓紧时间钻了几条深沟。壶瓶山的沟，绝不是当年永州郊外柳宗元发现的那条犬牙交错的小溪。沟很窄很深，两壁夹着，如斧中裂；壁两侧爬满了各种常青灌木，叠成了一层层绿云，凝固在峡谷上空，不飘不移，人在沟底仰望，又是一重天；山中仿佛下过一阵石雨，沟底睡满了乱石，溪水在乱石堆里找路走，扭来扭去，一路跌成大潭小潭。人进沟只能学狗熊抱紧一个个石头爬。在象鼻子沟碰上了一块叫“骑马摸毛”的巨石，两侧都是深潭，“马背”浸在潭中，上面覆着一层青苔。我想努力“骑”过去，最后还是“骑”入潭中去了。诸如此类滑稽的事，每天总要复制出好几起。

壶瓶山的沟特别显得幽深，人在前面走，后面就随之关闭了，仿佛永远不得出来。人被萎缩成一只小小的黑壳虫，在地缝中爬行，再狂的人也蔫了豪气。阳光无疑格外珍贵，要到正午，才从头顶树缝里穿下几根光丝来，插入碧潭中，这时你可看清潭底晃动的鱼。每当此时我们就赶忙打开相机，抢拍几张照片，回去冲洗出来，仍是灰糊糊的。偶尔也遇到过光明。这天，北溪河钻出头，几天来被峡谷挤成了一条缝的目光，突然被扯宽了，原来碰上了一片开阔的河谷。虽称不上豁然开朗，有良田、桑竹之属，但那清流泛过的河滩，河心攲斜的榆柳，十几只散落在山脚下精致的木板屋，足可以以为遇上了先秦人。一打听，发现一户户都是杂姓，进山不过四、五代。老爷子们进来是为了避乱还是想作乱，儿孙们也说不准。当天出不去，在老乡家里守着火塘坐了一夜。我并不认为这里的河谷比前几天去过的峡谷要开朗些，反之，更说明壶瓶山的幽深。一般人不会射进去，射进来了就子子孙孙再也射不出去。

壶瓶山据说有七条溪河，百多条瀑布，长年都是飞瀑流泉。春夏已邈，秋又吝啬，不肯掉一滴雨，可面前的溪河看上去还是少妇般的丰腴，翠泛泛的，憋不下去。有的溪河我们追到底竟然没有发现源头。伸手摸两岸石壁上的青苔，都是活滑滑的，满山的树叶绿得发亮，叶尖上挑着晶亮的珠。壶瓶山善蓄，故而才有满“壶”的绿水，不停地、一点一滴地倾出来，滑入河谷，继而又绵绵地渗入渫水、澧水，加入长江。我曾凭空想出了“一壶绿水悬长江”这句话，联想到壶瓶山雄踞洞庭一侧，又抠出了“半瓶青山左洞庭”一句，凑成一副状壶瓶山的嵌名联。上了山方证明两句话不虚。现早已被一些不屑文人而屑“名言”的人拿起经常用。人但知道长江伟大，不知道长江还是一条很有思想的河。长江懂得要把自己与壶瓶山紧紧联系起来，用壶瓶山的深邃使自己源远流长，进而才能伟大。

壶瓶山的瀑布或垂、或仰、或跌；似弦、似帘、似练；若有、若无、若续。远听有声，近观无形，说不出颜色来。李白过此，脱口一句“壶瓶飞瀑布”，不知道李白当时高兴的是哪条瀑布，今天多事者还想考证出来。这次进山，原本打算给满山的瀑布统统命上名字，一想到张家界每座峰冠上雅名后的俗气，不如让壶瓶山的瀑布没有名分的好。此事当然不会因为我的话而作罢。壶瓶山的瀑布多是挂在绝壁阙口处，一头系天，一头接地，天地的距离由此扯得更远，愈显出峡谷的深沉。我无意生发联想，城里那窄而长的小巷就是城里的沟，而眼前窄而幽深的沟则是山里的巷，所不同的是，城里的“沟”流的多是浑浊的水，而这壶瓶山中的“巷”却居住着天底下最美的闺秀。

是谁把壶瓶山切得这样深呢？不深入到里层去，你只会认为她平凡，甚或肤浅；进去了你一定会感受到她的深刻。壶瓶山是必须沉进去才可以品赏得到的。

我终于发现了壶瓶山最美的地方——就是我面前天地用辩证法造就的深邃美！

进山快一个月，回到神景寨我又困惑了。我似乎还是没有说出壶瓶山最美的地方。原来我是把壶瓶山一段段地捧在手上看的。当我用思维远视她的时候，发现她把一个无形的，从远古而来，将要永远逝去，而且正在逝去的东西，用永恒的形式，凝固凸现在湘西北的一角，从此，可以让我们的目光一扫就是万万年。

哟，时光，你才是壶瓶山永恒的真正的大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