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个故乡

 

苏东坡说,牛衣古柳卖黄瓜,算是淳朴忠厚的;陆放翁说,深巷明朝卖落花,算是清新俊逸的;现在,还有人临街挑担卖莲子,也算得上是古韵悠悠了。...




1
昨晚和朱七少聊天,不觉就说到了荷花。她说,很喜欢,远方的朋友早前给她寄了种子,于是就养起来了。我很是惊讶,问,荷花也有种子的么,不是要藕根才能生长么。她笑得前仰后合,说,不是有莲子么?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莲子不仅是果实,也是种子。

一个湖区长大的孩子,竟然不晓得这个常识,真是羞愧得很。

说说荷花吧。
2
我的家乡,在八百里洞庭。

洞庭湖虽则号称八百里,但积年以来,因为各样的人为侵占,又或因各样的自然淤积,如今不知还有没有五百里。范文正公笔下的“烟波浩淼横无际涯”,如今肯定是见不到了。多年前,我和朋友乘船去见一个兄弟,但见浊流滚滚,全不见李太白眼中的“碧玉盘里一青螺”的清爽,也不曾见张孝祥口中的“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的宁静。如今想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到洞庭湖,未免很有些失望,如鲁迅先生见雷峰塔,“并不见佳,我以为”。

好吧,我得坦承,我只不过是在洞庭湖畔的湖泊港汊边长大的孩子。

家乡的水塘与沟渠,又或小湖小河,都是玲珑且有韵致的,星星点点,散落于村舍与田野之间。小水塘里,以前可以养鲜活的小鱼,还可以养碧绿的菱角,而现在,则大抵被一种叫“革命草”的植物给革命了——那是一种绿色的小叶水生植物,但凡落到水面,我疑心它无须根茎亦无须养分,只一味放肆生长,瞬间就霸占了整个池塘,颇有如火如荼似的革命豪情,纵使费尽心力打捞干净,它终究于来春又蔓延得无边无际。至于湖泊中,情势也不见好,以前潜到水下去看,就会见到油绿的水草和清亮的螺,现在,则只有一片浑浊的污水了。

当然,早年不是这样的,那时节,水塘也罢,湖泊也罢,大抵只生长一种植物,那就是荷花。
3
倘若于夏日清晨出门去上学,在路畔的水塘中,就会看见荷花了。白纱似的雾气中,它们在娉婷着。挺直而碧绿的茎,硕大而碧绿的叶,还有三三两两掩映于绿色中的红花。一走近,就看见了荷叶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就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幽香。一阵风来,绿的叶,红的花,都似在向我含笑点头致意。

自然,如果是暑假了,去大湖边玩耍,则会看见满眼的绿和红。汹涌澎湃的无边荷阵,爽心悦目地奔袭到你的眼前,只觉杨万里写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两句,竟无一字不妥帖。这时,我坐在堤岸上,看着面前这一派热烈奔放的生命,无尽的绿,无尽的红,在高天烈日下招摇着。觑准时机,见四下无人,我和玩伴就只穿个小裤衩,像泥鳅一样悄无声息地潜进去,可以挖洁白如玉的藕,可以摘绿如翡翠的莲子。就在这绿与红的清凉世界里,顽童们怀抱探究隐秘世界的欣喜,抚摸这一望无际的芬芳。

这时,如果你从绿叶红花中探出头来,你会窥见荷锄的农人,牵着牛在铺满青草的堤上慢悠悠地走。你会窥见采莲的姑娘,立在小船上,唱着一支歌,于荷叶间穿行。

自然,还有不知名的水鸟,被你惊起,振翅于蓝天之下。
4
如今是,很多年过去了。

我去过各样的公园,见过各样的荷花。譬如有躺在水面上的睡莲,圆盘似的绿叶,悠闲地卧在清波之上。还有粉嫩的红花,也是楚楚可怜的风致。大抵都有种慵懒且不管不顾的意态。譬如还有蓝色的荷花,算是稀奇品种,美则美矣,但妖气十足,一见之下,既愕且惊。总之是,这些荷花,都活在游人观赏玩味的眼里,似豢养的金枝玉叶,全然没有野气。均不似我幼年在家乡见过的荷花,不惟气势,又或精神,都是远远不及的。

去年,我在家中休养,见土街上有人挑着担子卖莲蓬。花一两元,就可以买得一个大的,于大树底下坐定,撕开莲瓤,便看见饱满而碧绿的莲子,再剥开皮,就看见白玉似的莲肉了,清甜中有微苦的滋味,一入口,所有关于家乡的记忆,就都苏醒过来了。

卖莲子的人,白须飘洒,头顶带个草帽,肩上一副担子,虽则是乡民的打扮,但很有道骨仙风的模样。我想,这天底下的生意,能将俗的做成雅的,是不多见的。苏东坡说,牛衣古柳卖黄瓜,算是淳朴忠厚的;陆放翁说,深巷明朝卖落花,算是清新俊逸的;现在,还有人临街挑担卖莲子,也算得上是古韵悠悠了。
5
但我却不是个雅人,只是个淘气鬼。

在乡间玩耍的无忧岁月,我的爱好,是夏日里去荷塘里挖藕。

仍然是穿个小裤衩,仍然是在四下无人时,我像一尾鱼一样游荡在荷塘里,判定了应从哪里下手之后,就用脚在温软的泥中试探前行,觉有硬而平滑之物,就知道是找到藕了。虽然欣喜,但并不急切,先得慢悠悠地摸索许久,来来回回左左右右地度量,这回终于把藕的来龙去脉搞清楚了,就先从主茎挖起,悉心地刨开两边覆着的泥,一点点,一步步,慢慢理出头绪来。最后,稍一用力,整支藕就出来了,从藕根到藕尖,全都在了,不曾有一点折损。虽则有污泥,但污泥之下,仍可见晶莹得如白玉一样的藕茎。

于是就欢呼雀跃,一个泥娃娃,扛着一支大藕,飞跑着回家去。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现在,我已经不能这样了。

我在所谓的大都市里穿行,西装笔挺,皮鞋铮亮,到哪都透着一副优雅清高的装逼之范,又或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之风,全然不似当年的泥娃娃模样了。现今,倘若再要我去哪个荷塘里采藕,单看那污浊的水和破败的草,我就断然是不敢的了。我会想到水中定有嗜血的蚂蟥,定有让人皮肤瘙痒的种种怪异小虫,口中倒吸一口寒气,掉头就走。

长大,是一件可怕的事。
6
家乡的藕,大约有两种。

一种是我素所常见的白藕,洗净之后,如玉一般放射着光辉,生吃的话,很清甜,倘使切片炒着吃,也颇爽口,各大餐馆里是常见的。但另有一种藕,可能是大湖中生长的野藕,很瘦小干枯的模样,即便如何洗,也仍是黄中带黑的面目,生吃时,很涩,如嚼木屑一般,并不美味。但每逢年关之际,买几支来,剁成小段后和腊肉炖成一锅,炭炉细火,慢慢熬煮,这时就可以发现它的美味了,绵软而醇厚。

当此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窗外雪花飞扬,听远处鞭炮轰鸣,这人间处处都有红色而明亮的喜悦。这时,炉中的火苗滋滋作响,各样的吃食在锅中沸滚,于是就笑着吃饭,就笑着喝酒,就笑着说话。

所谓人间美好,大抵就是这样。
7
写到这,忽然想起一个典故了。

晋时,有个人叫张翰,字季鹰(非如此讲不可,免得误以为他是当下的所谓明星)。这人要去异地做大官,但走到半路上,见秋风萧瑟,碧水生愁,忽然想起家乡的莼菜羹和鲈鱼脍了,于是就长叹一声,说,“大丈夫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于是,他就掉头回老家去。

昨日发了个小文,我的兄长说,愿兄弟早日归来,一杯淡酒,几样小菜。

我想起辛弃疾那句词了。

脍美莼香,季鹰归未?


徐牧风|做原创 谈文史

微信号:wyks9999

请长按二维码加关注

戳原文,更有料。


    关注 徐牧风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