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坦厂逻辑:在“高考工厂”完成人生逆袭

 

无论如何,毛坦厂逻辑之中,有着某种现实存在。与其带着“何不食肉糜”的优越感议论,不如切实走近、认真观察、谨慎审视,或许可以读懂许多,并由此脚踏实地讨论,不断推进问题的解决。...



到了毛坦厂现场,会有不一样的感受。无论如何,毛坦厂逻辑之中,有着某种现实存在。与其带着“何不食肉糜”的优越感议论,不如切实走近、认真观察、谨慎审视,或许可以读懂许多,并由此脚踏实地讨论,不断推进问题的解决。

“到毛中第四天,我就被扇了一个响亮巴掌,我后悔了。”

“你的意思是被残酷的现实扇了一个巴掌?”

丁凯之张大了眼睛,笑着表示自己的表达没那么诗意,说的巴掌是“惩戒式”教育

这两天,距离安徽省六安市60公里的毛坦厂镇上的“超级中学”又成了关注焦点。有人说,这里是如炼狱般的“高考工厂”,也有人说这是乡村教育的一次成功逆袭。但对于校门之内的2万多名学生而言,在跨入校门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认同这个学校的规则,吸引他们的是“毛中”创造的高考本科达线率超80%的奇迹。而为了确保孩子能够跟上“毛中”的学习强度,每年有近万名家长租房陪读,“陪读经济”带动了整个乡镇的发展,镇上的居民靠出租房子就有几十万元的收入,这让六安市区的居民都艳羡。

送考
每一年的送考,是毛坦厂一年里的大事,送考的人群从四面八方赶来。

6月5日,8时08分,毛坦厂中学送考的车队,按照惯例准时从老北门出发,开往六安市区。汹涌的人潮为19辆大巴送行,手持印有“毛中加油”字样小红旗的,并不只是考生家长,很多当地人已经把送考当作是每年的“必修课”。

今年,很多家长是开着私家车来送考的,但即使这样,他们也愿意跟在大巴车队伍的后头一起走,觉得这样会让这段去往六安市区的60里山路开得更加平顺一些。

这样的父母心思恰恰也是毛坦厂之所以会成为人们口中的亚洲最大“高考工厂”的重要原因。“毛中”声名在外,其教育特点也是众家长皆知的,来自六安以及安徽省内的学生,无论通过正常考试被录取,还是父母通过各种办法把自己送到这里,“来到这里”本身意味着家里对“一切为了高考”有统一的共识。

第一辆送考车出现,随着大喇叭传出“往后面靠一靠,让让孩子”的呼吁,路人自觉地往道路两边靠。记者站在送行队伍中,随着队伍缓缓前行。送行人群挥舞着小红旗一路向前,很多人拿着手机拍摄绵延的车队,此时很多私家送考车的车窗也摇下来,考生拿着父母的手机拍摄送行这一幕。

在毛坦厂,到处都是无怨无悔的尽责家长——高复的家长,通常是跟着孩子一起到“毛中”报到的;应届学生的家长,则因家庭条件不同,心甘情愿地安排出一年至三年不等的全职陪读时间——他们租住在毛坦镇上,负责解决孩子学习之外的生活问题。

当万人送考的大军在“毛中”老北门的鸣笛声响起时,距离东门不远的补习中心却几乎人去楼空,学生们都提前奔赴了自己生源地所在的考场。

补习中心,这个从四面合起来的天井式的5层砖红色建筑,把这里可见的天空“框”在一个规整的方形里。

在这里,学生每天都挑战时间利用的极限。6时必须起床,6时20分到校;中午,11时半放学,12时20分前赶回教室; 下午,17时一刻放学,18时前赶回教室; 晚上,22时50分下晚自习。吃饭、睡觉,一切能压缩的时间都被压缩,让位给学习,也因此,毛坦厂镇上的租房价格,并不取决于房子的品质,而是取决于距离“毛中”的远近。

补习
“决定复读的那一刻,毛中就是我的理想国。”

“山上就是复习中心,里面的人都是不穿校服的,很好区分。”这是毛坦厂的应届生对于毛坦厂复读生的描述。送考当日午后,一楼每个教室都还留着三两个学生聚拢在一起做题。“拼”、“雪前耻”、“过去”、“未来”这些字样,红底黑字糊在教室里抬头可见的墙体上。

在一个教室的后排,有一个男生把老师讲台上旋转椅搬到了自己位置上,他用力甩着水笔里最后的一点墨水,自言自语:“为啥我不能椅子坐得舒服点?”顺势把自己的脚架在了平时坐惯的一个没有靠背的板凳上。

在这几个自称“高四学生”的孩子的记忆中,在“毛中”这一年,同学们大多各自为政埋头复习,班级唯一的集体活动就是周考、月考。比如,直到高考前两天,王然依旧说不上自己班里确切有多少人,班上100多人,她能把名字和人脸对上的仅有30多人。

王然是一名慕“毛中”之名而来的六安舒城县复读生,她去年高考的成绩,也可以进入一个二本学校,但家里人都劝说1997年出生的她:“还小,不怕,再复习一年吧。”

她的记忆中,自己第一次抬头望见补习中心的五层楼房亮着的晚自习灯光时,双脚从地面跳了起来:“这是我的理想国呀!”

王然从一开始就喜欢“毛中”紧凑的复习节奏,“所有人都向着同一个目的往前冲,简单明了,没有退路。”她说,状态好的时候,她每天在校园里都是跑步前进的。

王然在这所学校里有不少熟人。曾经的高三同学经常会在补习中心的走廊里打照面。“其中一个同学,当时已经考上了南京理工大学的自主招生加分,但是高考的时候还是没有达到一本线,录取不了。”在“毛中”,“自主招生”一类的升学信息虽非完全绝缘,但班主任一般会劝导自己的学生放弃此类尝试,“你会变得心浮气躁。”在班主任的劝导下,王然所在班里没有一人报考自主招生。

12时,王然到达了她租来的家,王妈妈已经在楼下门厅里等她。门厅里有一个从老家搬来的书桌。王妈妈执意要把这个“挂满了苦难”的书桌载回去做纪念,却被王然拦住了:“我们以后可以回来看看的。”



规矩
“我走的那天,难以想象自己会跑多快。”

丁凯之在前年中考未考取合肥市内的重点中学,求着父母把自己送到这个山里的学校。本来憋着一股劲儿,但真到了这里,却还是吓了一跳。

在这个学校里,用于面壁的大白墙前常常蹲满了做检讨的学生。按照指令,老师一发话,他们就必须蹲下。

这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把孩子送到“毛中”,就意味着需要接受这个规则。在学生口中,受罚的原因最集中的是两种:反复讲过的题目做错了,上课或是自修时间在教室里发出了声音。

丁凯之的班主任也曾经在自己打完学生以后解释:“有时候我不是真的想打你们。”

在这个高中,所有的班主任都是男性,或许面对智力和体力的双倍付出,传统观念里只有男性才能经受得住这种鏖战。而且班主任很有权威,对于其他任课老师有任免的权力。

丁凯之解释,依据学校的安排,高二年级在第二个学期的期末考之后,成绩最差的五个班级将会被解散混编入其他班级,每一位班主任都想避免这样“颜面无存”的事情在自己身上发生

最让丁凯之他们羡慕的莫过于新成立的“火箭班”,一个班级按照计划的人数还不足50人,是正常班级人数的一半。“他们享受着各种特权,能去听各种讲座。”

在这个学校里,丁凯之的标签是“城市的孩子”。有洋气的跑鞋,课间能随意去面包店买上好几个6块钱的三明治,让丁凯之的校园生活增加了一点用金钱换来的自如感。也是因为来自城市,他每次走过用铁丝网罩封着阳台的宿舍楼,就觉得自己走进了“人肉丛林”。所以,在高一升高二那年的暑假,他就提出要求:让妈妈来陪读,我要搬离宿舍。

丁凯之发誓,绝对不允许自己的表弟表妹以后来这里读书。“等我走的那天,我想不到自己会跑多快,头也不会回一下。”

陪读
“不管家境好坏,你不来这里陪读,孩子就很吃亏。”

“这里什么东西都贵啊,六安市里面肋条也就卖14元一斤,他们这里要18元一斤。”刘升华是合肥近郊农村的陪读家长,每次一上菜市,她就开心不起来。

一到周末,镇上更是聚集了各路看孩子的家长,刘升华说菜场去得晚一点,肉都买不到。她现在和上高二的女儿租住在老北门附近的一处民宅里,一间“比老家厨房还要小”的10平方米的房间,一年房租1.2万元。

她女儿中考的时候没有考取当地的普通高中,所以到“毛中”读书还交了好几万元的借读费。现在的陪读状态,刘升华不能上班挣钱不说,家里每年至少添了3万元的支出,“差不多一年少5万多元。”刘升华的丈夫在外地跑长途运输维持全家的开支。但一家人一点都不后悔,孩子考上大学,是所有人的希望

这一年的陪读生活,刘升华把女儿“捧在手里”——她每天都看女儿的脸色行事,从不敢多问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只是尽量服从女儿的一切要求。“我就是在陪她憋着这口长长的气。”刘升华说。

刘升华在家的闲暇时间主要依靠绣花、跳广场舞打发。在这里,陪读家长的广场舞分为上下午两场,“7时到8时学舞,19时到21时跳舞。”这两个时间段,刚好是给孩子准备好早晚饭的空闲时间。

刘升华说,在毛坦厂的这一年,就是来长见识的。比如她是到这里学会了“不要做别人家庭的顾问”,“陪读家庭,穷的富的都有,不要去过问。”每天,她将衣物规范地晾晒在自“家”的门口。而在她租的那幢楼里,还住着20多户其他人家。

相对而言,王可的陪读生活惬意许多。原来供职于市区电力系统的她一来到这里觉得到了世外桃源。“孩子在这里接触不到网络,纯粹得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的学校。”王可的孩子,在市区读初中时结识了一些社会青年,到处游荡,成绩排名从学校200多名下降到了1200多名。因为王可姐姐的儿子已经早一年被送来了毛坦厂中学,王可也决定来。

根据王可的观察,在毛坦厂中学读书的孩子,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成绩特别好且视考上重点大学为信仰的孩子;还有一部分就是像他的儿子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出现了状况,需要来毛坦厂“矫正”。

像王可这样的家长,在毛坦厂至少有1万多人。抓得紧的家庭,从高一就开始陪读,而在高三以及复读班中,每个班级父母陪读的孩子人数远超过住校的人数。究竟为什么要陪读?刘升华说:“不陪读,孩子就吃亏了,那么少的休息时间,如果还要自己找饭吃、洗衣服,怎么搞?”

19时30分,刘升华散步路过北门桃李园广场,迅速被几个家长叫住拉入了广场舞的队伍中。不一会儿,刘升华就淹没在了黑压压扭动的人群之中。

繁荣
“只要‘毛中’在,镇上所有生意都做得成!”

毛师傅是在毛坦镇上开电动三轮车拉客的邻镇人,这种红色的电动三轮车是穿梭在毛坦镇的唯一公共交通工具。5年前,毛师傅见镇上的旅馆生意因为来陪读的家长火得不行,就动起了心思。他投资20多万元在自家的楼房后头盖了两层楼的“黑旅馆”,一共6个房间。毛师傅的“黑旅馆”的住宿标准是50元/晚,这个价格仅仅是镇上旅馆的三分之一。“我这个算啥,毛坦厂镇中学养活了不知道多少本地人。”毛师傅所在的大家庭的3个孩子都曾经就读于毛坦厂中学,且毕业以后都留在了大城市,成为了高考的胜利者。

毛师傅喜欢在自己家的门厅里沏一杯瓜片,笃悠悠地和那些初到毛坦厂的家长谈心交流。“来,我和你说说这个毛坦厂的学习模式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毛师傅在这个场域之中,是拥有核心话语权的发言者。

毛坦厂中学的老北门是毛师傅最喜欢的拉活儿地点,因为是最靠近应届高三楼的地皮。在这条大街上,究竟居住着多少陪读学生和家长,没有人做过确切的统计。“一户人家就能自己隔出十几二十几个不等的房间。”按照毛师傅的计算,这些人家“少则一年收入20多万元,多则40多万元。”当地的人很多就靠着房租不再需要工作,在六安市区买下了房子。用一位陪读家长的话说:“只要离学校近,两个烂床,一个破桌子一年就是1万多元。还是抢着要的。”

来做生意的,还有外地人。樊师傅一家四口是江西资溪人。6年以前,他们在学校食堂里开了一家面包店,樊师傅的逻辑很简单:“干我们这行,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就是天堂。”在樊师傅的印象里,一个学校2万多的人,那就是一个大学的规模了,还有什么生意做不成的?

后来索性女儿也被樊师傅送进了毛坦厂中学读书:“一边接受教育,一边赚钱,一箭双雕。”

六安市里的房地产开发商也来了。相比北门这些拥挤不堪的民宅小巷,距离学校东门几百米处的房产楼盘“锦绣桃李园”有一种不一样的恢宏。在楼盘介绍书中,占地13万平方米的16幢小高层、高层主打的是45平方米左右的小户型投资概念。“这两年把房子买下可以自住,等孩子考取了大学。房子就可以留在这儿出租,7年的租金就可以让房子回本。”这是售楼小姐斩钉截铁的说法。在售楼的沙盘上,毛坦厂中学的位置用一个金属名签立着标注了出来。

2015年2月,楼盘开盘没多久,距离学校北门最近的13、14、15、16号楼就被抢空了。“小投资高回报,做毛中大房东”的标语随处可见。为了满足小区用户的用水需求,小区新建了自来水厂。开发商说:“镇上的那个小自来水厂,这几年早就已经不堪重负了。”郝先生是一位外地的陪读家长,他一下子在这个小区里投资了4套房子用于出租。

小镇人自信:“只要‘毛中’在,镇上所有生意都做得成!”

【记者手记】

读懂毛坦厂

■谢飞君

到了毛坦厂现场,亲眼看到“高考工厂”中的学生、家长,回头再看媒体漩涡中的毛坦厂,会有不一样的感受。

有一个场景刻在脑子里。17时15分,学生放学,开始晚饭时间。但从16时30分开始,送饭的家长已从四面八方走向校门口的那片空地。之后,整个广场上飘出那种让人很有食欲的家里的味道,孩子或坐,或站,和家长大多并不交流,只是埋头吃,家长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看。等孩子吃完饭转身回校,家长则收拾好饭盒开始离开。

这是陪读生活的真实写照。你问回到租房内无所事事的陪读家长,他们就是这样过完一天又一天?他们只说一句:那可不?

素质教育,自我意识,他们几乎没有想过,在他们的词典里,高考就是需要全力以赴的竞技场,孩子辛苦是应该的,大人陪伴也天经地义。

是的,如果用城市人的眼光去打量,会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的家庭,有的甚至是条件非常一般的家庭,依旧决定腾出一个人全职到毛坦厂陪读,要知道,这样的陪伴,光住宿费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有一份数据显示,一年或是几年的陪伴之后,一些孩子有的只能考上三本高校。这样的投入产出,在一些城市人的眼中或许又多了一丝不屑和质疑。

但正因此,可以看到“毛中”的存在本身是多方因素的合力。无论有多少人在用怎样的实例去论证我国现行高考制度需要改革,但对于大多数的普通家庭而言,高考依旧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轨迹最值得信任的路径。

因被多次聚焦,且在媒体的表达中往往带有居高临下的审视,这几年,毛坦厂当地人对于“毛中”并不愿意多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知情者直言,为了保证高考录取率,“毛中”的管理方法与现如今的教育转型终究看起来不接轨。但一个事实值得我们深思:一所学校在外界看来是那么不可思议,但依旧有那么多的家庭选择前往。无论如何,毛坦厂逻辑之中,有着某种现实存在。与其带着“何不食肉糜”的优越感居高临下空发议论,不如切实走近,认真观察,谨慎审视,或许可以读懂许多,并由此脚踏实地讨论,不断推进问题的解决。

(图片来源:网络 图片编辑:朱瓅 编辑邮箱:eyes_lin@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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