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阿三 (小说)——曹九歌作品

 

我记得第二天早晨在朦胧中被季月红的电话吵醒,她约我和她碰面谈一谈。凶多吉少,我穿了一身牛仔衣裤,做好了应有的准备,被女人撒泼抓破脸、淋个满头的液体、扯烂衣服,等等,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



厨师阿三

A

阿三把炒菜的铁锅扣在炉灶上,盖灭了猛烈的火苗,好端端的水煮泥鳅就这么没了。传菜的张义很激动,一路小跑着往大堂里跑,跌跌撞撞的绊倒了两条凳子和一棵白菜,他结结巴巴地冲着妖艳的老板娘嚷嚷,等老板娘别转身子,将目光从电视机上移过来的时候,张义还没有将一句话讲完整。

你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老板娘季月红用右手食指点在阿三的额头上,她看起来是凶神恶煞的样子。阿三耷拉着脑袋,任凭那根刚刚修剪过的指头在面前晃来晃去,指指戳戳的。他好歹也是这个店的老板啊。作为老板兼厨师的阿三,一个人顶几个人用,这不大的饭店基本上是靠他撑起来的。但是季月红为人强悍,将阿三弄得服服帖帖。他说张义你给我倒杯水来,我肚子里热得慌。张义把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捏过一只塑料的一次性杯子,去饮水机上接水。在张义背转身的片刻,季月红掐了下阿三的胳膊,对他挤了挤眼睛。她说,别给我使性子,晚上再收拾你。

阿三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也不吭气,他把别在腰间的毛巾往肩膀上一搭,转身又进了厨房。拿起倒在地上的扫帚,在灶头上扒拉那些辣椒和泥鳅,算是给刚才的冲动料理后事。那一天,店里的生意不太好,不知道是否和阿三的坏情绪有关。等他重新振作精神,向大厅里探头的时候,季月红正在向点了水煮泥鳅的那一桌客人点烟。还是她能趟住这一切,她说店里的泥鳅用光了,请客人抱歉,还送了两瓶本地产的啤酒。客人们也好说话,主要是见了老板娘风骚的样子发不起火来,拖了她喝了几杯酒就结帐走人了,连零头也没有要,很大方的样子。处理完这一切,季月红把一粒花生米往阿三的方向扔过来,鼻孔朝天地对他说,老娘尽给你擦屁股了。

季月红不知道张义的眼神背后藏着什么,她对手下的员工不太热情,有时候脾气挺大的,但是,对张义却是个例外。张义前年从东北过来,小嘴不停。除了勤快,也有眼力,传菜的工作做得很到位,遇到古怪刁钻的客人也能应付两下子,总之,让季月红省了不少心。张义曾经在私底下向伙计们吹嘘,说要是饭店让他来打理的话,利润会翻一只跟头,那些配菜的、洗碗的、拖地抹桌的兄弟姐妹们没一个把他的话当真,都一齐笑话他,认为他是有妄想症的傻瓜。他的戏言后来传到了阿三的耳朵里,阿三就有点生气了。他说,张义,你小子什么意思呢你?想篡位啊?先把铁锅掂量掂量清楚再说。
B

就是阿三警告张义的几天之后,阿三在床上主动提到了这件事,还让老婆提防着点,说张义心眼活络,担心他在饭店里面搞鬼。季月红翻了个身,就睡着了,好象还来不及和他探讨什么。阿三事后多次回忆当时的场景,他确信,季月红听到了他说的话,并且听进耳朵里去了。

张义那张真诚幼稚的脸,在阿三眼里,立刻变成了狡诈和淫荡的代名词。他和张义那场血雨腥风的搏斗后来在几条街上均引起了大小不一的轰动,甚至街道办主任都亲自出面,因为他们已经影响到了美食一条街的经济,至于名声啊什么的已经是小事情了。和美食街上那些各色饭店相互点缀的就是几十家灯光暧昧,装着玻璃门的发廊了,洗头的姑娘们居然放弃了拉客,在交头接耳地谈论这场争斗。有几个有魄力的,还把刚买的麻辣烫搁在一边不吃,去季月红的店门外张望,拖鞋喀拉喀拉地在响。

从洗头姑娘们日后的话题里,我们能够打探出一些端倪,厨师阿三(也是老板阿三)憋红了脸将张义推出店门外,而由于门口的地面比较潮湿,张义摔了个四脚朝天,样子相当的难看。而张义爬起来的时候并不太生气,他回转身,用目光在围观的人群中巡视了一番,对着天空竖起右手的中指。人们看见这样的场面都觉得很滑稽,有几个放肆一点的还发出了难以抑制的笑声,正是那些零星的笑声让张义的头上多了一道伤疤,是阿三将一把椅子劈头盖脸地罩在了张义的头上。接下来的场面相当混乱,两个人滚作一团,在地上扭来扭去,一会儿是张义被阿三骑在下面,一会儿是阿三被张义卡住了头颈。总之,在警察没有出现之前,他们都不愿意露怯,显得很神勇,一付志在必得的腔调。

洗头妹李艳曾经在夜排挡上和我共进夜宵,她作为一个当时的在场者向我进行了简短的叙述,她说阿三像一头公牛,红着双眼,就差拿刀砍了。我说,那说明阿三当时还是很有理智的嘛,张义的拳脚功夫如何啊?李艳让我先喝掉一大杯子啤酒,才慢悠悠地说,张义啊,也像一头公牛。这个回答让我不太满意,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我是不能偏袒任何一方的。既然战斗已经结束,我还是喝我的酒吧。李艳是个不出台的洗头妹,后来和我关系不错,称兄道弟的,我在喝酒又找不到人的时候会喊她一起去,有个美女坐我边上还是很有面子的。
C

阿三的手艺不错,我很快就把他当成很铁的好朋友了,经常去他店里吃吃喝喝。有一回李艳也在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一点多,也没有其他客人,我就喊了阿三一起喝几杯。季月红我是不用喊的,她早就坐在桌子前陪我喝了不少了,她用手指在碟子上敲着节奏,时不时地敬一下李艳,每敬一下她还会用异样的眼神看我,好象我得感谢她似的。她的心思就和针眼一样小,以为我和那些喜欢占人便宜的男人一样,巴不得有人能把身边的李艳灌醉。其实我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我非常鄙视季月红的想法,信不信由你们了。

那天是为了李艳我才和季月红抬杠的,我开始用言语抵挡她的酒杯,当然也免不了喝满一肚子啤酒。我说季月红你陪我喝吧,我让李艳陪阿三喝几杯。其实我心里是有小算盘的,一来阿三酒量不行,有老婆在边上更是不敢贪杯造次,这样李艳无疑就能少喝许多。二来李艳年轻漂亮,身材又好,要命的是她在气质上给人的感觉还相当不错,把季月红立马给比了下去,我让李艳和阿三划拳行令,这使得季月红脸上有些挂不住。但是你挂不住也得挂,谁让你惹我不痛快了呢,我在心理暗自发笑,一遍一编地说着“活该”。

事实上李艳不喜欢阿三,她老觉得鼻子里都是黑鱼的味道,还是那种垂死挣扎的黑鱼的气味。她对我倒是有些好感,私下里也向我暗示过一些什么,除了被我太极推手之外,她几乎没有得到过什么实质性的回应。为了讨好我,她还告诉我说,有一天晚上看见张义和季月红偷偷摸摸地在河堤上走过,应该是去幽会了。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我从那两人的神色上早就估摸到了几分,碍于和阿三的朋友关系,我才没有发挥过多的想象。我对李艳说,多上几个钟多挣点钱才是真的,别管人家的闲事。可我后来又忍不住经常向她打听更多的细节和具体的情况。
D

我想知道是张义先去勾搭老板娘的还是季月红主动怂恿员工的,这个问题很关键,如果是张义主动,那么我就可以找个机会委婉地让阿三知道,我也做好了准备帮阿三一起修理张义,让他滚得远远的。假如情况不是这样,那么我什么都不能和阿三说,最多也就是提醒阿三多攒点私房钱,还不能让他知道攒这个钱的最终用途。

一想起我和阿三谈心的场景,依然是心有余悸。可能是当天我在路上摔了一个跟斗的缘故,导致我突然想把自己知道的一切信息传递给阿三。我把李艳向我描摹的场景复述了一遍,没有任何的添油加醋,难以想象我当时的冷静,更难以置信的是阿三的表情。他只说了一句,狗日的。随即,低下了他一贯低着的头。

他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激动,会将祖国各地的脏话一并倾泄出来,他在饭店里见识过各种方言,是完全有这个能力的。我没有听见那些鲜活的名词和动词,心生遗憾。只见阿三把手指深深地埋进了头发里,好象要把脑髓挖出来,眼睛里的愤怒却很快就消失了。他没发疯我倒有点接受不了,我把张义比喻为X、XX、XXX,又将他引申为XXX、XX、X,企图能让阿三得到一丝一毫的宽慰。

阿三摇着头说,怪我自己啊,没把季月红看好。我说,这哪能怪到你身上呢,心里有鬼的人,你就是把她栓在床头,她也能抱着床腿内心滑出轨道来,我举起手给他比划了一个一刀两断的动作。依我看,阿三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不抽烟,偶尔喝点酒。手艺好,省了请厨师的钱。人老实,季月红在店里和客人开开出格的玩笑也没问题。最重要的一点就是,阿三又不是秃头,季月红凭什么要给他安上个绿色的帽子啊。宁拆十座庙,不悔一桩婚。这次我要当下恶人,我说阿三你得离啊,还要赶紧的。

我记得第二天早晨在朦胧中被季月红的电话吵醒,她约我和她碰面谈一谈。凶多吉少,我穿了一身牛仔衣裤,做好了应有的准备,被女人撒泼抓破脸、淋个满头的液体、扯烂衣服,等等,这些我都有心理准备。见了面,张义也在,这小子还算拎得清,缩在角落里抽烟,不说话。季月红不愧是做老板的料子,一开头就想给我下套子,把我的火气压下去。她居然不停地抹泪,抱怨这抱怨那的。我没听清楚她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只记得自己喝了一杯茶就转身走了。隐约有点印象的是她大概说过一句,就是要托付我多安慰阿三,说什么离就离吧。我是因为前一夜的酒精过度,导致第二天还非常的迷糊。
E

为了安慰阿三,我不失时机地把李艳和阿三都请出来,我们背对着这座城市一直往外走,边走边用手搓着胳膊,天气开始转凉了。阿三的目光在寒风中炯炯有神,步伐很快,我找不到他如此神勇的原因。李艳今天换了适合行走的鞋子,和我一起跟在阿三后面,她在我耳朵边上窃窃私语,热气呵在我的脸上,很痒。李艳和我都劝阿三给季月红一笔钱,让她走人,把店留下来自己干。

阿三坐在河堤上茫然四顾,运输木材的船只缓慢地经过,要是在平日里,我会想象那些木材即将变成家具或者栋梁,但是那天,我只看到未来的一口口黑漆棺材的前身。河堤被低气压笼罩在让人昏闷的状态里,李艳用枯枝在水流里无聊地拍打着,水花溅上了岸,溅上了我和阿三的裤腿。我看见河流的对面有人在网鱼,其中到底有没有黑鱼我不能确定,我还发现阿三的裤裆突然像黑鱼一样动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移动过去,能看见李艳正弯着腰,用一根粗大的树枝在捞河流里的那片水藻,她弯曲的身段下面是扎实的小腿,长发在风里飞扬,以至她不停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捋一下。

这次远行对我很重要。但我必须在出门之前让阿三把后续的事情处理完毕,这样我才安心。我听见阿三说要洗手不干了,当厨师杀了太多的黑鱼,作孽的。那句话在河堤上空的风里消失的很快,他的语气微乎其微,在水流声和轮船的喇叭声里被忽略不计。我知道他肯定要离开昆山了,去老家湖南的大山里呆个几十年,一直到胡子灰白啥都干不动的时候再为现时的决定后悔,坐在河堤上的阿三,就像一块砧板一样,我觉得他越来越矮越来越胖。如果河流此刻上升一米,他就会被冲得无影无踪。我第一次发现阿三的忧郁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他的后背弯曲成一只烧熟了的小龙虾,简直太丑陋了。

张义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季月红的饭店,我为什么不说是阿三的饭店呢?因为阿三这个鸟人实在让我难以将他和老板联系在一起,他就会炒菜,最拿手的就是活煮黑鱼。一尺长的黑鱼硬邦邦的,像牛鞭一样挺在案板上。阿三麻利地将它入水焯洗,换锅、加料,长柄勺子翻来复去地动作,慢慢地味道就弥漫上来了。火很大,烤得阿三的肚子发烫,他往后缩一缩身子,眼睛和脸上的汗水影响了他的情绪,只好在肩膀上擦了擦。季月红通常会在这个时候骂骂咧咧地催他,由于菜色经典,因此点的人络绎不绝。就像李艳在洗头房里的上钟率一样,都特别的高。
F

冬天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我到南方去看一批货物,阿三和我想象的一样很快就手机欠费。我没有向李艳打听他的去向,他连我都不肯保持联系,肯定是跑路了。南方的天气比较滋润,吃得东西又是花样百出,吃饱了异常寂寞的我每天都和李艳通个电话谈谈心。我在紧张而忙碌的日子里依然记得阿三,有几次我差点从皮包里翻出通讯录给季月红拨打电话,终于克制住了。

后来我就在南方呆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两三年吧,享受那些气候和食物的美妙。经常坐在桌子前面的时候惦记着阿三的拿手菜肴,这里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反而对家乡的东西开始怀念,直至多年以后我还对那段岁月表示敬仰。

在我从南方返回昆山的途中,我多次给李艳发送手机短信,还给她带了几样做工精致的首饰。阿三的号码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只是我再次拨打的时候,已经从原来的欠费停机变成了空号。生硬的语音提示让我手指疲软,失去了按键的信心。

我见到阿三的时候他是肥胖的,笑容依然腼腆,招呼我坐下来。李艳抱着孩子在屋里喂奶,目光温柔,但是这目光没有对着阿三,更不会对着我。在空调的照顾下我汗淋淋的衬衫开始干了,虽然我表面平静,实际上我的内心还是很意外的,李艳怎么什么都没跟我说呢。

我趁着李艳抱着孩子下楼给我买啤酒的机会,把随身携带的几个盒子掏了出来,送给了阿三。我说,你让老子很惊诧啊,东西收起来,改日你就说是自己买的送给老婆吧,可别向上回一样,留着点神。阿三的目光转向我,像一个普通的当了父亲的男人那样成稳,他拧灭烟蒂,快活地说,我的死黑鱼又活过来啦。

城市东郊还有一小片相对封闭的地带,其中生活着几个游动的老军医。对于他们的可疑身份我非常厌恶,但是现在我改变了对他们的看法。阿三愉悦地向我表达着他的兴奋,他说老军医治好了他的不育之症,老军医在给他开了方子之后还告诉他,由于多年炉火的烘烤,严重影响了他下身那条黑鱼的繁衍能力。场面变得滑稽起来,阿三还有点小伤感,他说早知如此,他和季月红也许会有另外的结局。我说去你的阿三,老军医?这都什么事儿啊。

在李艳上楼之前,我和阿三告别了。楼道里有不少散落的纸屑,那些五颜六色的东西被我的步伐搞得一阵抖动。在我回去的路上,阳光本来不算强烈,却无一例外地穿过傍晚的树叶投射在我的面前,像一块一块的鱼鳞。沿街而立的人们都不说话,表情呆滞,他们中间是否藏着季月红、张义、老军医?

2008.9

九歌文化     文艺·生活·思考·想象 一起做快乐的事    成为充满温情的人

欢迎关注:微信号:jiugewenhua


    关注 九歌文化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