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判断力与其天才同等

 

他本身是赋予了人性的自然,是一个天才的理解力,自觉地指挥一种力量和一种比我们的意识更为深刻的含蓄的智慧。...





柯勒律治(1772 - 1834)

抛开莎士比亚所有的伟大作品不论,仅从他的《维纳斯与阿多尼斯》和《琉克里斯》来看,他已经具备了一个真正的诗人的各种条件。现在让我尽一切力量来着手打破那种普遍的看法:认为他成为一个伟大的戏剧家仅仅是出于本能,认为他之成为不朽是无可奈何的,而当他尝试戏剧以外的任何写作时,他比第二、三流的作家的才能还不如——就好像蜜蜂建筑它们的蜂窝和酿制蜂蜜能达到令人赞叹的完美程度,但是若尝试做个鸟巢则徒劳无益一样。这种把被迫的自卑感和骄傲的感觉相调和的办法始自为数甚少的卖弄学问的人。他们由书本上知晓索福克勒斯是悲剧的伟大典范、亚里士多德是悲剧法则的没有错误的命令者,他们发现《李尔王》、《哈姆莱特》、《奥瑟罗》和其他杰作既没有模仿索福克勒斯,又不服从亚里士多德——他们(只有一、二个人是例外)没有勇气肯定说,不论环境和习俗有什么改变,他们的国家世世代代所接受的快乐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作为巧妙的手段和借口,他们毅然地说莎士比亚是一种美丽的Lusus naturae、一个讨人喜欢的怪物,——确实是野蛮的、没有鉴赏力或判断力,而像那些东方所一向崇拜的通神意的痴人那样,在最奇怪的愚说中道出了最崇高的真理。在十处中有九处,我发现当他们提到他的肃然起敬的名字时,总是附有“野蛮的”、“不规则的”、“纯粹自然之子”等性质形容词。假如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们必然屈服于它;纵使对一个有思想的人来说,当他发现任何任何纯粹是人类的美点被剥夺了一切与人类相似之处,以致使我们陷在既无模仿的规则也无模仿的动机的状态中时,不免感到痛苦;——但是,假如是假的,这真是一个危险的谎言;——因为它为那隐藏的自大者提供了借口,——使一个自负的人立刻能凭借普遍的赞词来逃避读者对他的愤怒,并且仅仅用他的ipse dixit(拉丁文:独断)把他智力所不能理解的、灵魂所不能感觉的东西,都看作是卑鄙的,而不用说明任何理由,或者指出他的意见是根据任何理论的原则;——就这样地把莎士比亚变成一位大喇嘛,确有权威或实际的影响。我很难过,最近出版的他的大量的著作,每一本都可以使我用各种事实来证明我现在的说法;这些事实纵使提出其中的十分之一也足以用尽规定所用的时间。每一个批评家,不论他是否搜集过古籍(这本身是一项有用而可敬的娱乐),就信口开河,从说明者一跃而为最高法官,他又聋又瞎,用他那三盎司的小玻璃瓶去装尼亚加拉大瀑布的水;并且决然地确定瀑布之大恰如他的三盎司小玻璃瓶所能容之量,既不多也不少。

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我热切的愿望——我热烈的努力,就是要在各种场合、以各种论证和例据坚持说明:正确的鉴赏力与纯洁的道德之间的紧密和相互的联系。没有那种对人的心灵的洞悉,或者那种认识人的心灵时所具有的温顺和孩童般的喜悦(只有敢于观察自己的心灵的人才能具有这些)——并且以只有宗教才能使之与真诚的谦恭相调和的那种始终如一;——没有这个和由此产生的朴实,我深深地确信,不论他的学识多么广,他的博古研究多么耐心,任何人也不可能了解,或者说不配了解莎士比亚的作品。

的确,对莎士比亚的批评,唯有那些表示尊敬的,才是亲切的。一个英国人如果不带敬意、不带一种骄傲而又深情的敬意地来谈论威廉•莎士比亚的名字,就没有资格做批评家的工作。就是在官能上,他至少也缺少一种官能,那就是他所要使用的语言,他谈论得最好的时候,也不过像一个瞎子一样,而光与影及其加深色彩、分解色彩时的种种微妙的交替所产生的全部和谐的创作却静静地达到那上升着的阿波罗的无言的命令的高度。不管那些追随我的人会认为我在才能上是多么低下,我承认我是骄傲的,因为我是第一个在论点中全面地公开地提出,那些假定的关于莎士比亚的不规则和无节制的说法,只不过是一种卖弄学问者的梦想;这些卖弄学问的人责难雄鹰,因为他够不上天鹅的尺寸。自从我在皇家学院第一次作讲演开始,在我所作的全部连续的演讲中,我的目的一直是,而且尚要继续的是,想通过各种论点,从最重要的以至于最细小的,来证明莎士比亚的判断力与他的天才是相称的,——甚而,他的天才本身在他的判断力中显示出来,并且以其最高尚的形式显示出来。我更高兴的是从以下这样清楚的信念出发再来讲这个问题,就是说,如果能对莎士比亚的作品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且对我们的判断的根据有明确的认识,就意味着掌握了能够正确地判断所有其他的智力的作品(只有抽象的科学著作除外)的能力和方法。

那么,让我再一次将这个问题提出来请求那些由民族的、党派的或宗派的偏见中解放出来的人们来判断一下;——试问莎士比亚的剧作是野蛮未开化的天才的作品吗?是其中光辉的部分补偿了(假如有什么可以补偿的话)全部作品的野蛮的无定形和不规则吗?——或者说,是不是形式与内容一样的令人赞叹,伟大诗人的判断力与其天才一样值得我们佩服?——或者,再说一遍,再换个说法来提这个问题:莎士比亚成为一个伟大的戏剧诗人是不是仅仅由于他所具有的那些与古代诗人共同的美点和超越之处,而他所有的异于他们之处就应更少地赢得我们的爱戴与尊敬呢?——或说,正是这些不同之处是否进一步说明了诗的智慧,那种与无生命的技巧成对比的活生生力量的效果与象征,那种与卑微的模仿对照分明的自由而对抗的创造力的效果与象征呢?还是,更确切地说,是否是一种对效果的盲目的模写,而不是本质的原则的真诚的模拟?请不要以为我有意把天才与规则对立。不是的!这些规则的相对价值正是那现在要审查的对象。诗的精神,只要是为了将力量与美结合在一起,就得与其他活力一样,必须使它自己受一些规则的限制。他必须具体化,以便彰显出它自己;但是,一个活的物体必须是一个有组织的东西,而所谓有组织,不就是将部分结合在一个整体之内,为了成为一个整体而结合起来,以致每个部分本身既是目的又是手段吗?——这并不是文学批评的新发现;——这是人类头脑的必然性;在发明用来作为诗的传达手段和外膜韵律和有步调的声音时,所有的国家都曾经感到这点,并且服从于它。这种发明就是同一生命的共同生长现象之一,甚至像树皮之于树木一样。

任何真正的天才的作品既不敢缺少适当的形式,也确实丝毫没有这种危险。恰如天才绝不应没有规则一样,天才也不能没有规则:因为甚至就是那种按照它自己的创作的法则创造性地行动的力量才正是天才的本质。那么,不仅仅是一个爱忌妒的批评家,甚至有一些整个的国家都曾联合在一起,毫不迟疑地责难我们的伟大的戏剧家,这又是从何而起呢?他们又怎么说他像非洲的自然界所具有的美丽的怪物,像一片荒芜的灌木丛生的荒地,在那里肥沃地带由于四周的荒凉显得更青葱,在那里最美丽的植物时而卓越地屹立于不堪入目的野草中,时而被野草的寄生的生长所窒死,它们是那么样的缠结在一起,以致我们在解开野草时不得不折断花朵呢?——在这种说法中,我不曾涉及伏尔泰的卑俗的辱骂,除非他的非难与莎士比亚的注释者和几乎崇拜偶像般的赞美者(他们这样自称)的意见有相吻合的地方。这种错误的真正基础在于把机械的有规则的和有机的形式混淆了。当我们给一个特定的材料盖印上事先决定好的形式时,这种形式不是由材料的性质所必然产生的,这种形式就是机械的;——就好像我们把一堆湿泥做成我们希望它在变硬时所能保持的不论什么样的形状一样。反之,有机的形式是生来的,它在发展中从内部使它自己定形,它的发展的完成与它外部形式的达到完美是统一的,是同一件事。生命是什么样,形式也是什么样。大自然,这个最初的天才的艺术家,其变化多端的力量是无穷的,在形式上同样也是无穷的;——每个外形都是其内在的本质的相貌,——由凹面镜反映和投射出的它的真正的肖像:自然所精选的诗人,我们自己的莎士比亚的适当的卓越之处甚至也是如此,——他本身是赋予了人性的自然,是一个天才的理解力,自觉地指挥一种力量和一种比我们的意识更为深刻的含蓄的智慧。

塞缪尔·泰勒·柯勒律治

   1818年



节选自《莎士比亚评论汇编》

选自《世界著名作家演说精粹》,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3月第1版第3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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