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你今生无法成为一只鸟

 

致天要下雨,致娘要嫁人,致那些无可奈何的屁事儿。...



幼儿园的时候,有个非常厉害的俄罗斯芭蕾舞蹈团来我家那块儿跳天鹅湖,我妈买了两张票,给我兜里揣上两块大白兔,带我去熏陶艺术。

我没有想到芭蕾舞蹈裙如此之前卫,穿上它连秀内裤的方式都如此之高贵。也没有想到天鹅颈项峻峭,肩胛上长出棱角,手绷直了指甲尖都能够演绎出12种不同的人鸟情未了。

当“有了真心,鸟能变人”这一无敌主题昭示出来时,我的大白兔彻底化在了嘴里,上乳牙粘着下乳牙,左心房黏住右心房,半晌没回过劲儿来。

我说妈妈我也想变鸟。

一个月后有个中等厉害的儿童芭蕾舞团来我幼儿园挑人。我当时是幼儿园幼花,排白雪公主我演公主,排灰姑娘我演姑娘。我非常淡然:人都能演,不就是去跳舞演个鸟?

果然立flag是不对的,我遭遇到人生首个滑铁卢。

芭蕾老师说,我比例不好,柔韧不好,协调不好,芭蕾跳不了。

其实在那个句子里,我不懂什么是比例,什么是柔韧,什么是协调,只听懂了什么叫做“不好”。

什么叫做不好?不好就是没办法穿前卫芭蕾裙优雅走光,没办法肩胛骨上长出来一双翅膀,没办法变鸟,没办法在集邮灰姑娘的王子,白雪公主的王子,美人鱼的王子之后,再去收集天鹅公主的王子。

这是无法接受的。

我哭着回家找我妈,她找熟人把我塞进了舞蹈团。

塞进去了你不能半途而废啊。她说。

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擦我又立了个flag。

事实证明芭蕾舞老师的光荣伟大而正确。

在小腿结结实实长出小兔子之后,在过低体重导致雌性激素不足第二性征发育不良之前,我终于深刻理解了什么叫做“不好”。

不好就是耗叉耗腰,别人像水蛇一样塌下去了,我却听见胯一寸寸打开时的响儿,腰肢磨得窸窸窣窣的响儿,我甚至还听见了膝关节跳响。老师是个小老太太,精瘦敏捷,一屁股坐在我所有的韧带上,于是一切跳响结束。

不好就是下蹲叫做普利耶,踮脚叫做日了喂,跳两下叫做昂桑不累。老师说,没见过你那么笨的学生啊,你给我留下来练一个小时的普利耶,日了喂,昂桑不累。等我做完了一小时的普利耶日了喂,老师说你怎么还那么差啊,再给我来一小时的吧。我心里只感觉日了汪。

不好就是同时学舞的小伙伴们开始排节目出国演出了。每次排练我都深切感受到新动作跟不上,旧动作不到位。老师说诶?我去隔壁盯她们排练,王诺诺你就别上了,再给我练两节课普利耶跳日了喂。

脚尖鞋蘸松香。

日子久了,簇新粉嫩的鞋头也有一层混合了油脂的灰痂。最怕放学得去舞房,我要在一位手二位脚普利耶跳里心算自己心理阴影的面积。

同伴们第一支演出舞蹈叫做《辉煌时代》。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精英主义的影子。我作为全团唯一一个不上台的学员上了一节语文课——辉煌得建立在别人的萧条上。

那个年代的舞蹈团不像如今,如今的小女孩儿白胖似小肉球芭蕾舞老师也照收,也给上台,演不成天鹅之死,还不能演个小鸭子游泳吗?

教我的老太太一辈子贡献给了芭蕾,从伴舞天鹅跳到了三大天鹅四小天鹅,再跳到了天鹅公主。年龄大了又从天鹅公主跳到四小天鹅三大天鹅,跳回了伴舞天鹅。平时站着就是八字脚,脖颈耿直,经脉清晰,她用那颗完美的鹅蛋型的头颅盯着我,说:“你跳得不好。”

我跳得确实不好,肢体扭曲,动作僵硬,看不出一点天鹅味道,任打任骂练多少次,还是杵那儿握把杆踮脚,肢体扭曲动作僵硬。我转头,舞房对墙都有镜子,两面镜子互相倒映,里面就有无数个老师和无数个我。无数个老师对着无数个我说了无数遍:“你跳得不好。”

现在看来,我的协调和柔韧和一切生理构造,实在差出一种态度。走路摔跤,体育不及格,同手同脚。我所有的体能测试数据,和身上磕磕碰碰的淤青都在说:“你跳得不好。”

这是金刚钻和瓷器活之间的矛盾。这是落后的遗传基因和增长的生理需求之间的矛盾。这是“你跳得不好”和“装的X该怎么收场”之间的矛盾。

这个矛盾持续到了小学三四年级。

直到有一天我无比兴奋地回到家告诉妈妈:“妈妈妈妈,今天老师表扬我了。”

“哈哈说说。”

“她骂另一个同学的时候说:‘你怎么跳得比王诺诺还差。’”

我妈觉得再学下去我心里要出现问题了。

她说你别学了。

小孩子听不懂反话,我从内心深处觉得终于有一个同学比我差了,这是老师对我进步的肯定。

可惜她“肯定”完了,我舞蹈生涯也就结束了。

回想起来真没家长真没强迫,但我总不能向她开口提放弃吧?当初可是自己要去的。应当说我是被自己逼着去的。

很多年后我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自己装的逼,含着泪也要装完。”这件事的教育意义非凡,至少从此以后我不再敢轻易装逼。

人总会遇到一些无可奈何的事情,那些你追不上的男孩子,那些本就不属于你的机会,那些与你努力与否无关的成功,那些长不出来翅膀的肩胛骨。

广东话里就叫做“格硬来唔得噶。”

翻译成普通话是:还是洗洗睡了吧。

我终于通过一场血肉模糊的舞蹈修行领悟到这个道理。内心竟是充满感谢的。

感激那个差得杳无生机还天天逼自己练脚擦地的自己。

感激那些付诸东流的水。

感激那些无用功。

只是如果时间倒退再回到那天跟妈妈去看天鹅湖,我会吐掉大白兔奶糖,绝尘而去。

全因这剧本太具误导性了——有了真心,鸟能变人?

但有的人无论怎么努力,永远都不会成为鸟。

在这一点上,达尔文还是比文艺工作者靠谱的。


    关注 河马和犀牛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