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素描】我大伯其人

 

我只愿在悲伤和虚无之间,选择微笑...



我应该如何回忆您?

记忆里,你似乎从来没叫对过我的名字。

“吴几根。”你那时是这样叫我的。

那时我没几根头发,长得跟个小写的孟非似的。

你似乎从来不在意我的抗议,非得叫到我满脸的厌恶为止。

我那时倔,我不服气呀,就把头发老命的长,长到又粗又浓又硬,长到每次打架用头一顶就发射暗器似的,在学校顶遍年级无敌手。

我只是没想到,你比我还倔,吴几根那个名字,愣是让你一路叫过来了。

“吴几根,你再打架,我就把你这刺头给削平了。”

对,其实你的固执很善良,就是凶了点。

别人家的大伯总是很和蔼,带着那种“小时候没少欺负过这孩子的爹还是补偿一下他吧”的感情,有求必应。但你不会,你会教训我我,而且经常,腿放在椅子上,要骂;吃饭咋吧嘴,要骂。

你总是高屋建瓴未卜先知的告诉我这件事情会导致怎样怎样严重的后果,然后一通数落,现在想来,很多时候真的很夸张,吃一颗街边的冰糖葫芦就会染上社会青年的恶性吗?你怎么不说会变成葫芦娃呢?

不过有次,你倒是说得挺准。

我向来胆子不小,喜欢玩火。

你说,放下,小孩子玩火要尿床。

我说不顶事儿,我胆子大。

你把眼一瞪。我顿时裤衩一片清凉。

吓尿了。

你哪里是我大伯,你明明是我大爹。和我那信奉“棍棒出孝子”的爹不要太一致,这边刚骂完,我就知道回家还得有顿打。

到底是兄弟,沆瀣一气。

噢,对了,你叫浩,我爹叫瀚,是浩瀚一气。

所以每当我被两个爹联手教育的时候,那还真是波澜壮阔。

你要求我的考双百,当学生干部,入少先队,不准早恋。

做那些所有好学生应该做的事,成为一个有用却无聊的人,活在红旗下和新闻联播里。

虽然那样的事儿,直到最后都没有发生。

我倔啊!我不输给你的倔。

我从小虽然头发没几根,可那家族遗传的反骨,倒是一根也不少。

就像你那年,顶着爷爷的棍棒,考空军,又学水利,离家五百里,不辞辛苦,终于成为造福一方的大工程师。

你有多倔?插队落户,队长说今天风大,别洒农药了,你不听,迎着风把庄家和自己都洒了个遍,药水在你的皮肤上烂了半个月。

你有多倔?你为了给一个非亲非故的下属打抱不平,居然和领导打成一片——对,就是字面上的,用拳头打成了一片。

讲道理,我当时为你的对手捏了一把汗,你倒也算是书生,不过你是体格能考到空军最后一关的书生,书生中的战斗机,书生里的辛弃疾。正常的书生在你面前,三拳之内,应该能看见星空浩然。

为人耿直不屈,一身浩气,这是你。

在我的人生中,除了当科学家和拯救世界以外的第一个梦想,是成为你。

我想成为一名鼎鼎大名的水利工程师,和那些很厉害也很有趣的人一起,在峡谷和悬崖间飞檐走壁,一起唱歌,在千年大树下撒尿,然后修筑起像胡佛、三峡、千岛湖那样伟大的水坝来,去征服那些自然界的奇迹。

用一生去成就伟大。

想想都是牛逼得不要不要的。

你说,放屁,尽是些门面工程,你长大应该去做点正事。

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三岁那年我去贵阳,晚上八点以后自来水是黄色的,三天一停,挑桶水得下座山,而现在都是白花花的。

你是书生,你是工程师,你是党员,你的眼中从来就揉不得一点沙子,你为自己那些夙兴夜寐熬出来的水坝没有发挥出应有的意义而无比愤怒,甚至在人生的最后,陷入抑郁。

但你忘了,时间,总能让一切还原真实的。

就像你一生所奉献的那种最纯净的物质。

水。

在遗体告别的时候,司仪问老妹:需要搞一套仪式吗?

我说,你爹是党员,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特正直特合格,虽然不太符合国情,不过完全能写进党章那种,你看着办吧!

老妹说,嗯,我知道,那就搞一套吧。

我和她抱着牌位,拿着魂番,跟在一群念念有词的大神身后,围着你转了三大圈。

我双手举着三根香,鞠了三个躬,叩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

我也是党员,我心中没有鬼神,我拜的只是你。

那一刻我的无产阶级信仰是无比坚定的,我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哪怕你看不见了,它依然围绕着你。

就像阳光和空气。

就像马克思。

就像你。

你从我来到这世间的第一天就认识我了,用你那粗糙的、不懂得温柔的手一次次抚摸过我的头,我从不相信你会离我而去,哪怕是现在。

至少,你那根反骨,这个家族那根永远无法被折断的反骨,还在。

我在焚炉前把哭成泪人的老妹久久的搂在怀里。

我说,你不要难过,你爹是个修水坝的人,将来,我们带一点他的骨灰,去千岛湖水库,撒进他奉献过一生的事业里,这样他就能长久的活在人们心间了。

至少,活在每个喝过农夫山泉的人心间。

大伯,原谅我大概永远无法如你所愿,成为一个一板一眼的正经人了。

我倔,我自愿做我自己,我只愿在悲伤和虚无之间,选择微笑着,把你托付给我的人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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