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迪亚·戴维斯与小说的创意

 

我们很少了解一件事之于我们的影响,除非哪一天发现它成为我们的障碍。比如说我前几天就发现一个写作上的障碍,这是...



1.

我们很少能充分了解一件事对于我们的影响,除非哪一天发现它成为我们的障碍。比如说我前几天就发现一个写作上的障碍,这是我在阅读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集时意识到的。那就是我害怕“短、浅、轻”。我指的是将一个写作的创意实现出来时篇幅上的短小、肤浅和轻松。

我以前写批评文章之前会从书里先抓到一些觉得有感受的点,这些就是我在创作这个书评的创意的集合。而且我总是反复地甄别和遴选这个创意集合,找到其中那些可以写得较多的来写,并丢弃那些也许只能写出一句或一节的东西——通常这样的是最多的。最后找到一个可以写出三到四节的,我大概需要类似这样的有份量的创意三四个左右吧。最好是可以把它们再次整合成一体,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写得胸有成竹。

但是大多数时候,连这也不能成功,整个创意的集合全是只能写出一两句或一小节的东西。那就只有硬把它们拼凑在一起并在其中寻找也许是原书作者都没有想到过的联系。这种方法虽然可行,但是写起来是很吃力的。有时人坐在电脑前面,就像一头呼呼直喘的大熊,总是因为笨拙而导致精疲力尽。而且一边写还一边开小差,明明在写一本诗集的书评,心里想得却是附近那个自己常去光顾的便利店为什么偏偏就发生了火灾了呢,多好的小店啊,上次多找了我五块钱,我还给送回去了,但是却把我当成精神病了,看我的眼神也不对了!呵呵呵,就这样明明脑里如浪涌,想法喷薄而出,但是落到屏幕上却寥寥无几,就算是眯上眼也瞄不到什么东西。

这常常让人生出一肚子怨气,吃饭的时候连馒头都难以塞进去。

我害怕文章变得支离破碎,我从小就不喜欢那些用大量零部件拼凑的东西,除非像钟表一样精密。我特别喜欢浑如一体的东西,比如总是觉得岩石和粘土雕塑比真人更美,但腊像就太丑了。当然后来对现代艺术中的构成主义、拼贴画和波普主义有别的理解。它们处于我美学观的反面,但是我也从这个反面发现一种新的精神,一种破碎的诗意就像一颗破碎的心一样温柔。

2.

回头来说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集《几乎没有记忆》和《困扰种种》。这两本短篇小说集前者包含85篇小说,后者包含113篇小说。通常的短篇小说集一般都在20篇以内。她这两本书的这个数大概和一本厚厚的诗集包含的短诗的数差不多了。

任何一首诗和一篇短篇小说都需要创意。没有创意任何文章都不会破笔而出(现在是破指而出)。就算是最原始最平庸的诗和小说也要有自己原始、平庸或精明、伟大的创意。所以,一本诗集和一部短篇小说集,其实首先是一个丰富的创意集。通常一本诗集带给我的第一价值就是这个,其次才是优美的诗意。

当然创意和创意的功能和意义并不同,通常仅仅一个创意并不足以写出一首诗或一篇小说,需要一个创意引出另一个创意,然后再引出其它的创意。这里面最重要的当然是“第一创意”。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集最大的特点就是有非常丰富的第一创意,接近二百个!

一部长篇或中篇小说也可能会包含成千上百个创意,但是他们的“第一创意”却只有一个!

当然我不是说第二、第三、第N个创意一定没有第一创意美妙、伟大、可爱、容易消化、营养丰富,但是没有第一创意,一切都无从谈起。福楼拜在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为了把小说写得铿锵有力,不知道在写作中找到多少关于形式的创意,每一个都很伟大,让人惊叹。但是没有第一创意,没有一个年轻妇人的死激发出的同情,这些都将存在于虚空之中。

没创意的写作与有创意的写作有天壤之别,创意和创意之间会有钻石和烂油的区别。

3.

对我来说,第一创意一定要有力量。这就是我在读完莉迪亚·戴维斯之前固有的想法,但是现在我觉得这个想法被动摇了。因为莉迪亚·戴维斯表明,一个很微小的创意也值得写下来,哪怕只写成一句话!这两本小说集里面都有一句话小说,但是这一句话必定有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创意在里面。如果是别的小说家,可能就会把这个创意丢弃或记下来用在将来的小说里。

有两件作家轶事可以看到以前的作家面对这种小创意的。第一个是毛姆晚年出版了自己的《作家笔记》,这里面有很多短小精悍的观察,很吸引人也很有现代,但是毛姆没能来得及把它们镶嵌到自己未来的小说中去,他把那些看作是素材,并感到遗憾没有用上。但是这些片断在我看来非常“现代性”,古怪而有趣,而他的小说却实在是太规矩了,他那么长寿,始终保持自己那种规矩的文体,好像要向十九世纪的老大师巴尔扎克和司汤达看齐。年轻作家在他身边不断崛起并开拓挖掘出应接不暇的新风格,而他始终保持自己有始有终、剪裁得当、彬彬有礼的文体不为所惑。

另一件轶事是关于美国作家厄普代克的,他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自己总是把那些在小说中删掉的东西也收集起来,以方便将来还可以再次加以利用。他有一篇短篇小说就是从一部报废的长篇小说中挖掘来的。而他收集的那些废旧的材料,当然是为了保存其中的创意。

毛姆和厄普代克的小说都像男性夜礼服一样严整得体。我说自己喜欢浑然一体的东西。所以我也能理解他们的想法。

莉迪亚·戴维斯受两位作家的影响较大,一位是卡夫卡,另一位是美国诗人拉塞尔·安德森。我先来贴两首后者的诗:

《旅行的马戏团》

一个白脸小丑躺在水沟里,如同一只旧网球鞋。马戏团离开了镇子……

马戏团上一次离开镇子,它留下了一个胖女士,如同一堆穿着女式内衣的农家干酪堆积在人行道上。

收拾行装又打开行装,这个马戏团总是在流动,总是忘记什么。

有一天甚至会忘记离开镇子……

《遭遇》

一只手攥成昏然欲睡的拳头搁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它突然转动它的背部,张开它的指头,仿佛在寻求它的手掌被人阅读。

然而,当我凝视它的线条,它却突然飞起来掴打我的脸。

我开始痛哭……

于是这同一只手开始拭去我的泪水……

这些诗很短小,但是很创意。诗与小说的区别就是,它可以写得很短,可以实现任何一条精彩的创意(对于诗来说,第一创意就想当于诗意)。而这也是短篇小说家感到存在障碍的地方。我想,莉迪亚·戴维斯找到了打破这一障碍的心境和魄力。不要小看这个魄力!很多作家的成功就在于这一点那一点的心境上的突破。当然你需要先了解自己的障碍在哪里,这样幸运的发现并不会天天发生!

我猜想莉迪亚·戴维斯之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果与卡夫卡有关。但是卡夫卡本人可能并没有将小说写得如此短小的意识。虽然他喜欢写反省札记和观察日记,了了数行或几小节,但是他并没有想把它们当成小说拿去发表。只不过他境遇特殊,人来未成名就因肺病早役,他的日记变成了出版家的宝藏,里面的片断,断简残篇都被重新赋予名字加以出版,就像卡夫卡生前就想那样出版一样。一本卡夫卡中短篇小说集也大大小说包含了成百个故事,与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集如出一辙!

古怪的观察、细腻的感知、有趣的构想,反正只是要能激发人心里片刻愉悦的东西都可以记录下来变成一篇小说、小小说、小小小说。哪怕小说的内容还没有名字长!比如:

《塞缪尔·约翰逊很愤慨》

苏格兰的树那么少!

塞缪尔·约翰逊是英国大文豪,英语词典的编撰者。他对苏格兰一直抱有无法解释的偏见,而他的传记作者鲍斯威尔却是苏格兰人。有一次,他们结伴游览苏格兰的黑白地岛。这次旅游让他心情愉快,但是他却仍然不改初衷发出种种古怪的抱怨。这篇小说的幽默可能也是取材于这本游记吧(此书我并没有读过,所以这也只是我的猜想)。

类似的一句话小说还有:

《与苍蝇协作》

我在纸上写下一个词,

但他加上了那一撇。

《苍蝇》

在公车的后面,

在卫生间里,

这小小的非法乘客,

正在去往波士顿的路上。

当然,除了这些一句话小说,合乎普通长度的小说也有很多篇,有些也非常精彩。

4.

我觉得人长久地做一件事多多少多地会改变一个人。像莉迪亚·戴维斯这样写小说,她自然会更关注那些微小的东西,留意自己内小微妙的心灵起伏,因为那是她创意之意。这种写小说的方式也就会慢慢地变成于类似于禅修的行为。

读第一本小说《几乎没有记忆》的时候,我觉得她的心理太细腻了,所以,当时《新京报》约我为这本书写个短评时,我就突出了她的细腻,我是这样写的:

《几乎没有记忆》

小说家莉迪亚·戴维斯……将那种以心理意识为材料的小说拓展出前所未有的敏锐。她有很多以“她”为主角的第三人称小说,但是其中的“她”并非别人,而是叙事者以局外人目光审视下的自己。这些小说就像在利用一种迭代法进行心理分析:不断将自我置换成“她”,再将“她”置换成自我。如此深入地窥探自我意识尤如凝视深渊,极其考验小说家的勇气和定力。

其付出的生命代价就像与魔鬼做交易:因为过度使用自己敏锐的意识而“几乎没有记忆”。正像小说《几乎没有记忆》的主角一样已无暇感伤,唯有依靠勇气执着地生活下去……如果将意识流小说看作是在心理小说前面放上一面用于反省的镜子,那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就是在这面镜子的对面再放上一面镜子。在这两面镜子之间折射出人类心理意识这个危险的黑洞和一个艺术家迷人的洞察力。

当时我觉得她太沉迷于自我意识,读来有点让人压抑,所以当第二本书叫《困扰种种》的时候,我觉得我并没有猜错。不过,等我读完这本书,并意识到她在灵活地运用这些短小说的创意的智慧和魄力时,我觉得那样说就有点不太公平了。而且我也很留意她经过数年的努力书写中精神上发生的改变。在我看来,她变得更达观、更幽默了,因为由幽默感生成的第一创意要比第一本书多得多。虽然书名是《困扰种种》,但是这些困扰总有一点幽默的感觉深埋其中。我觉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禅意吧。

无论如何,将细小的意识起伏变成有力量的文字,这是一种真正的诗人的生活。莉迪亚·戴维斯的小说之风格大概就是如此。顺便说一下,今天我起来真的是一气呵成,中途有快递喊了我好多声,我都没有搭理。一边写一边脑子不开小差的感觉实在太棒啦,这也是一种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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