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贵妃的故事

十点整，夜班结束。瞄一眼手机，上有乌里的短信：水清路有追尾调节，绕东环回家，路上小心。按下锁屏，投入墨黑的夜...

散文精选

杨贵妃
文/九苏



十点整，夜班结束。瞄一眼手机，上有乌里的短信：水清路有追尾调节，绕东环回家，路上小心。按下锁屏，投入墨黑的夜。

黑夜总是和凉风相伴，行人寥寥，环湖边的一处平台，却突然拥着一大群人，围着一方简易的闪亮舞台，像一群扑火的飞蛾，密密匝匝。雄浑的歌声传过来：你知道我在等你吗？你如果真的在乎我......一个壮硕鲜艳的女胖子在上面声嘶力竭：“下面的美女帅哥一起来，礼物多多，走过路过不要错过......”为了提升现场气氛，女胖子扭起了东北大秧歌，她的四肢庞大笨重，随着强劲的音乐伸缩踢弹，像一只服用了兴奋剂的灰扑扑的大象滑稽地翩翩起舞。间隙，弯下腰从身旁的纸箱里抓出一大把某某新品牌的洗涤用品奋力往人群中撒去。底下顿时一阵骚动，女胖子停下舞步，一边呼哧呼哧喘气一边咧开大嘴傻乎乎地笑起来：小美，就是让你美！多功能清洁产品：结合了洗衣粉、洗衣液、洗洁精、84消毒液、威猛先生、洁厕精等全部清洁用品的功效。您有洗不干净的煮饭锅吗？您有发黄的鞋子吗？你有脚气脚臭脚脱皮吗？交给小美，一包搞定！以前，我得了脚气，脚痒得难受......接下来，是台上的这个女胖子在生活中遇到各种各样洗不干净的东西和不能治愈的皮肤病在遇见小美之后都迎刃而解了。

我将车停在路旁，摇下车窗，注视着这个女胖子，她叫杨贵妃。她说的话，我相信！

是的，她就是杨贵妃！她的笑是我漫长、卑微、琐碎的半生中见过的最动人的笑容。

初识杨贵妃是一个凌晨的小公园，准确地说，是公园的一个角落，周围散长着一些大树小树。我选择这里，是因为安静。可是这个凌晨，我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由远而近，是个女胖子，两条肥壮的巨腿艰难地、迟缓地向前移动，水缸般的腰身一绺一绺肥肉前翻后涌，手里拎着个蛇皮袋，脑袋像信号灯一样在地上寻摸什么。直到她看见我的脚、我的身体、我注视着她的冷眼，才猛地一颤，眼里闪过恐惧的光，大叫一声：“吓死我啦！”我冷眼看她，身上紧绷着一件发黄的白色T恤，油光发亮的大脸盘，应该是起了床还没来得及洗，惺忪浮肿的睡眼此刻写满了惊讶：“这么早，你坐这儿干嘛？”“看日出这个位置也不好吧？”说着，她还为自己的幽默咧嘴笑了一下。“消失！”我从嘴里迸出两个字。女胖子惊讶地后退了两步，以手抚胸，“吓死我了，肾上腺素上升，你得给我买支冰激凌压压惊！”“滚！”声色凌厉，女胖子眼神探寻而警惕，扑扑踏踏走远了。

后来，每个被我造访的凌晨，我能感觉到不远处有被刻意压制的草木被踏的声音，枝叶间偷窥的一双眼睛，我知道是那个女胖子。有一天，当那双鬼鬼祟祟的眼睛又出现在灌木叶间时，我用手指她：“你过来。”好一会儿，她沉重而扭捏地走过来，翕动着硕大的鼻孔，龇牙咧嘴地预备朝我笑。“你捡饮料瓶干嘛？”见我问她，女胖子表示很惊讶：“一个瓶子一角钱，十个瓶子就是一块钱，能买一把青菜了。”我看了一眼她的蛇皮袋，应该有半袋了吧？杯水车薪，有什么用呢？心里想着，女胖子说话了：“你天天坐这儿干嘛？不开心呀？心情这东西，都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了闲的，我今儿有客户啦，八点就去客户家里打扫家。”她笑了，用手指了指西边的那片住宅区，似乎很满意今天能有所收入。我不想说话，我叫她只是想让她知道，我知道她每天早上在枝叶的缝隙间偷看我，我还活着。

我是还活着，可我一点儿也不想活着，我感受不到活着的快乐，周围是灰色的，它们了无生趣，我多次在黑夜里寻求一种体面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

我曾经是一名外科医生，做过很多次手术，记不清哪一次或者是很多次这些手术场面循序渐进地让我丧失了快乐生活的力量，让我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和存在的意义。我已经半年没有上班了，我也不想看见我的丈夫乌里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的样子，仿佛我是一个恶魔。所以我不想在他下班时看见我貌似关切实则想要逃去自己书房的虚伪样子。如果我推开他的书房，一定会看见他急急关掉当前网页，迅速褪去脸上笑意的样子，他看我一眼，再低垂了眼皮的样子会证实我的猜测。废物！自私！这是我对他的评价。

第二天，我带去了我家里的饮料瓶，当那个扑扑踏踏的声音响起来，我悄无声息地走到她面前，在她还没有发现我时，径直将那个装了五个饮料瓶的塑料袋递到她的眼前。这个女胖子后退一步，先看了饮料瓶，再看了我，疲惫的肿眼睛瞬间发亮了，她夸张地一把抱住我，仿佛我给了她五大捆钞票。她硕大的、温暖的肉体紧挨着我，湿漉漉地，身上散发着一股衣服没有在阳光下晒干的馊味儿，这让我莫名的有一点感动。她用蒲扇般的大手掌握住我的手一本正经地介绍：“我姓杨，别人都叫我杨贵妃！”我扑哧一声笑了。她很明白我笑什么，羞赧地舔舔嘴唇：“我小时候挺瘦的，我的五官长的也还可以吧？”我没有说话，但是我想起了我们小区的凉亭里通常都有一些空饮料瓶，于是自作主张地将她带进小区凉亭收走了那些石桌石凳上的饮料瓶。走的时候，她抓着我的手上下用力摇动，兴奋地说：“等我有钱了，我要请你吃饭。”我有些尴尬地瞟着她，这个小事情上升不到吃饭吧？

可是后来，我们真的去吃饭了，因为杨贵妃邀请得正式而热切。她硕大的脸盘凑上来，毛孔清晰可见，仿佛能看见油就是从那些圆圆的孔洞里面冒出来的，她用热情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你，就等着你那轻轻地一点头，点了头之后，对方就立刻笑逐颜开。

我们吃的是自助餐，杨贵妃带着她的母亲，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干瘦老太太。她向我介绍，这是她的养母，海茨默综合征。杨贵妃一趟一趟的去给她的养母取带虾仁的水蒸蛋，一勺一勺地喂给她吃，还不忘向我介绍：我妈她手抖不方便自己吃饭，我妈小时候对我可好了，我长这么胖就是我妈给喂的、、、、、、她时不时地给她母亲擦嘴，动作麻利，趁母亲咀嚼的时候，迅速往自己的嘴里填了两块爆炒羊肉。她幸福地嚼着羊肉，用眼神询问母亲要不要也来一片？杨贵妃吃饭的样子突然让我觉得饭这么好吃，生也有恋，我敬了她一大杯健力宝。



告别的时候，我告诉杨贵妃，过几天我就要忙起来了，可能过段时间再见。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只是叮嘱：小区里饮料瓶多了要及时通知我哦！我在夜色中步行回家，看见了在小区门口等待我的乌里，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想要牵着我的手，周围有路灯，并不黑暗，但是我们还是牵着手走进了电梯。

再后来，我上班了，那些从前的抑郁一点一点从生活中消退。而就在这个下班途中，我又遇见了这个最美丽最动人，庞大笨重的翩翩舞者，我在纷拥的人群中听她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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