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笑

 

加缪说:“演员和舞台的分离就是荒诞降临了。”我想观众与演员从来就是疏离的。...



十五年前,拉着我的手送我上学老人如今正自顾自地坐着,他想着过去,我想着未来,或许当我老了,也是如此一番景象。

老人痴笑着,默默地说着只有自己能听懂的话,说着说着,自己乐一下,然后手指上的烟气向上升腾,他迅速地吸一口,然后接着说,嚯的沉默一会儿,然后又是一阵哑笑,这时烟火烧到了烟蒂上,忘了这烟是他昨天吸了多半剩下的,他忘了如今不比年轻时吸烟迅猛,只能吸一半,留一半。所以他的健忘将他烫了一下,一个激灵,然后烟蒂掉在了地上,他开始了自顾自地寻找。

我想他总想证明些什么以让别人觉着自己没有老去,未及死亡。但这烟蒂给了他致命的讽刺,更何况他的眼睛极差,所以只能把旁边观察他的我叫来帮着找,我一眼就发现了。“在那呢!”我把它放进烟灰缸,老人笑笑,我并没有宣示年轻,但这笑容明显隐藏着一丝丝无奈,或者带着多半的妥协。他确实在我这个年轻人面前无论用什么姿态还是用什么语言都会确证自己是老了,被时代远远地抛在了后面。或许风烛残年的老人都是这样,无论你多么健硕,心理年龄多么年轻,你的外表宣告了你特有的步伐。人们如果看到某个老人行走如风,都会停下来注目一会儿,然后赞叹着走开,想着自己老去若能是这样那该多好,然后因为手头忙乱的工作就忘了自己刚才的设想,转而花天酒地,消耗着自己的身体,义无反顾的似乎视死如归,留给年老时自己嗤笑自己年轻时无与伦比的无知。

所以时光里后来的后来,有很多老人们脚步缓慢了,必须拄着拐杖了,其中指不定就有年轻时希望自己老来可以健步如飞而如今却是惨象如此。于是同样的感叹,但是在不同的时空中发生了,而这次与年轻时不同了,这个时候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悔恨自己年轻时到底怎么作践自己了,感叹的持久性会超出他的想象,甚至这样低迷的状态会加速他迈入坟墓的时间。

而现在我面前这个老人无暇去慨叹什么年轻的光阴,什么失落的种种,他不断地痴笑像是给这个世界尽可能留下潇洒的姿态,用坚毅的背影向着不服老的执拗靠近,他的背一生都如此的直,象征着岁月打不死的倔强。但是在我面前,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他老了,他不了解我们的世界,他不知道具体啥是网络游戏,现在的年轻人为啥迷上了它,而老人年轻的时候,可是号称着自然里的舞者。

有一次老人看我妹妹玩手机游戏入迷,他竟然好奇地站在身边端详了好久,我问到:“您看什么呢?”老人耳力也很差,需要用大声,但有时候又仿佛能听见我们说话,我刚要上前凑近他的耳朵说话,他却似乎知道我要说啥,忽地离开了,走到自己的固定的沙发上缓缓地坐下,点上一根烟,在点烟之前,是一套岁月碾压下轻车熟路地动作:他都要把烟竖过来在皱皱巴巴地手上敲击两下,让烟丝墩实,然后把暖瓶塞拔出,在蒸气上吸两口润湿烟丝,然后咯噔一声,打火机点开,这根烟才算抽上。这动作之熟练已经是有好几十年了,像艺术一样,或者说是习惯,向这个世界保留最后一丝丝兴趣,或者说是最后的胜利,因为我不是完全无用的,在死亡死皮赖脸地到来之前,老人还是有无比充足悠闲的时光呢,但是这时间漫长的时候人总不免无聊,无聊促使老人唯一的解决途径就是睡觉,老人现在是真的很能睡,睡的时间比醒的时间要多一倍,我好奇他到底在梦着什么呢?

老人原来虽然眼睛度数极高,但是还能把眼睛贴在书上一个字一个字的读武侠小说,这是老人最喜欢的事情,江湖义气,儿女情长,这是老人原来生活唯一而久违的慰籍。可是因为一场眼睛的手术过后,老人摘掉了厚厚的眼睛片,但是因为高度的散光却无法再把自己装进武侠的世界里了。每每遇到他喜欢看的乒乓球、跳水等体育节目他都要把脸贴在电视上去看,这个中的苦楚或许只有自己心里清楚,老人不说,最大的原因就是他接受,这一种巨大的朴素的生活哲学贯穿老人的一生,知足者常乐,老人行走坐卧,谈笑言语间只得是把生活当成清风一样去过了,他说:“该水把你淹死,火是烧不死你的!”老人如此的信誓旦旦,把一个宿命论活生生聊成了绝对真理,就在这一刻甚至很久很久的现在,我都是平静的,我不曾感动过什么,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死亡是人生的完成。

老人的生命走向了最后的阶段,或许已经或者大概是最后的最后了,在老人的世界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活在了孤独的王国里,那对生生不息生命的渴望,那种渴望见到自己重孙子的眼神,我是无能为力的,甚至是痛恨。 新生命是老人面对坟墓最大的武器,象征着老人可以死亡,但精神会永传。但所谓的魂灵问题,或者说老人的魂灵毫无疑问的会变质,变得从来就不是他所期待的样子。子女们正在现实里挣扎颓废着,老人自己世界里的儿女却活在了天上,想着老人是健忘了,他曾经记忆力十足,过目不忘,也正因如此,书与现实在他的意识里交织着,以为自己的儿女是皇帝和公主,甚至连我在他的意识里无端地长了好些年岁,已经结婚生子,这恰是我痛恨的,所以每当老人说的天花乱坠时,我沉默着,而如今老人竭尽所能地沉默,他或许知道了自己不能再臆想,但时不时地谈话中仍然能听出一些曾经的痴狂,对于死亡,我欣喜老人的痴狂是必须要有的。

当然作为年轻人的我对于死亡的恐惧心理还是很重的,这不用也无需去解释为什么,面对这完成生命的长度与刻度的不同,每一个年轻人都希望尽量的长,长不是质量,可这不是考虑的范围,幸好这样的观念在后来人尤其是我们所唾弃,绚烂远比颓废更难。

而每一个老人曾经年轻时希望的长度已经达到了,还没有达到的,或许就在意刻度的深浅。而我面前这位总是痴笑在自己世界里的老人对于长度深浅从来不关心,所以我就好奇他关心的又是什么呢?他关心的可能是自己记忆里的事情还是否清晰,细节处还能否令他痴笑,以此活在自己沉默而孤独的世界里,怡然自得着。

这曾使得他们的子女们很苦恼,因为老人耳聋眼瞎的,子女也真的默认了老人的沉默,也默认了老人确实是孤独的,也总想着接老人到自家来住。但是老人执拗的很,说离不开自己熟悉的窝,更重要的是换个新环境自己是拉不出来屎来的,这是本来就有便秘的老人最担心的问题。但儿女们不以为意,也同样执拗,就在下楼的途中,老人坚持说自己的腰扭了,吵嚷着要去医院。老人破天荒的要去医院,这震惊了他的子女也震惊了我。老人是中医,自学的,天赋很高,故而对自己的身体拿捏的很准,这一次执拗地要去,似乎果真是受了伤了?所以子女们不敢怠慢,我也陪着一起去了,坐在车中,老人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车窗,眼睛看着外面的世界感觉像人类去了外星球,哪哪都觉得新奇,老人沉默近乎沉迷地看了一路,终于医院到了,老人像孩子一样,失落在眼神里打转,他是想一直在这样的路上,他或许真的想多看看这个曾经他蹦蹦跳跳着出场的世界。

经过一些列的检查,老人的身体还行,腰没有扭伤,医生给开了点活血的药,主要是治疗便秘的药。但是老人不喝,老人虽然是中医,但一生没怎么得过病,喝过药,这是子女们的福分,所以凭借着这一强大的自信,老人坚决不喝药,即使真的扭不过子女的规劝,一袋子水丸在手里拿过来,倒过去,用了半个小时才把一袋子药喝进去,然后舒心的用手从前胸捋到肚子三次,喝口茶,就睡去了。不知道老人今夜的梦会不会轻的像羽毛一样呢?

老人一定会梦到自己年轻时候,那驰骋在城市的边缘里浪游,童年时在课堂上逗蛐蛐、玩鸽子,气的老师请他出去,然后他就真的背个包旅游去了。老师家长一通乱找,最终在一家很远很远的旧书店找到了他,他在二层阁楼的书海里睡着了。他的母亲不愿意打搅孩子,他的父亲却暴跳如雷,认为这个竖子不学无术,他是听到了他父母的不同态度的,他只不过是在装睡。而现在,他有时还是会装睡来应付一下各种亲戚在过年到来时的礼尚往来。即使有很多亲戚的名字是他给起的,但这也说明不了他帮助这个那个家庭什么大忙,纵使过年过节老人年轻时在平房里帮着邻里写副对联什么的,邻里也不会感恩戴德的,充其量就是个你愿意,或者谢谢的活计。所以老人想得很开,有很多亲戚是不必要见的,真正的一些朋友已经先自己一步迈入了坟墓,老人是有最深沉的痛苦的,他不想说子女们就很天真地认为他没有,他是想以后说还是想一了百了地带进坟墓?这些子女都不知道,我替他们着急也没用,因着我有着与老人不同的宿命观,某种意义上,相同点是我与老人只不过是先后踏入坟墓的关系,在这一世有了血缘关系,下一世或许我们就是路人,赤裸裸异姓城南城北绝对的陌路人,想着很多同林鸟都变成了比下一世还严重的陌路人,我对老妇人确也有十分的崇敬之心。

站在硬币的另一看上,或者骑在硬币上,我只是想作为局外人一样冷静的写下点什么,用作纪录也罢,用作一种宣泄也罢,总之写下来的目的很单纯,像老人那次深沉地看世界的眼神一样,我是感动了,很少有的,因为一个老人的眼神。

老妇人做好了饭菜,端到老人的面前问他加不加醋啊?老人说:“吃焖面加什么醋啊!”语气总之是不怎么柔和的,老妇人心中的爱也是颇为复杂,或许只是单纯的冲动,用青春赌了个岁月沧桑。岁月使老妇人性格变的坚韧,能忍受了一切,又关注着一切,总是有一种天然的乐观,在绝望面前总是毫不气馁地大步向前,即使如今一般已经是个老人,但从她的背影里你分明可以感到岁月之前假如我遇见了她,我想是追不上她脚步的。

老妇人为他生了2个孩子,原本打算生4个,姓名里凑一个成语,老人给别人起了一辈子名字,一个家庭里四个的,三个的,两个的,留到自己这里却出现了断层,当年的穷困使老妇人引产了一个,后来涛声依旧,如今般地过活了。

老人每日吃着老妇人的饭菜,不像是吃饭,到像是执行着每日的任务,拖延着自己的年岁。想着老人依然倔强地活着,不承认自己老去,总是天马行空的将武侠的故事融入到自己家族的故事里,说儿子是紫微星转世,说是天上的星星掉下来砸到你们头上的,你们要把握机会之类近乎古代将军建功立业的心态,面对着自己拉不出屎来的窘境以及自己喝了一辈子啤酒却到了老年,自己的胃脏跟啤酒闹掰了,之前老人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连饮三个易拉罐,豪气干云犹如老夫聊发之感,但是第二天的跑肚使便秘问题变相的解决了,老人感慨不已,也是无奈地笑了。

当我一次次地看到老人用极其熟练地动作吸烟、喝茶、睡觉时,我恍惚间看到了老人似乎在用自己的生活谱写一首诗歌,这诗歌关乎生死,只不过是一个落在了跑道最末端略带迟缓奔跑的老人,他挥手让我等一等,我说这是比赛啊,老人一脸茫然地定住了,痴痴地望着周遭,似乎说:“那我的比赛快要结束了,而我真的只有一个人哎!”

老人似乎发现的太迟了,或许这不是发现,这是一种强调,看着年轻人跑在前面,即将压过终点线,他又端起了脚步,想象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他居然追上了年轻人,他超过了年轻人,在众目睽睽的讶异声中率先撞线,累竭而死,像夸父一般,老人的帽子跌落了出去,阳光洒在了老人额头上的汗珠里,仔细看,那里有着老人年轻时倔强的梦。

而我站在终点线前,竟大声地笑了起来,全场观众以为我被一个老人超过而精神崩溃,只有我知道,我额头上的汗珠和老人的一样,一样留存着我的梦,这一点上,我们终归是走到了一个时空,我停止了笑容,而此刻却引起了全场谓之观众们地阵阵无知地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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