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散文论坛】 一 井 旺 水

 

作者米抗战...





 一 井 旺 水
文/米抗战


都是土,根本没见水。

打井队的人一撂下这话,在场的每一颗汗珠立即齐刷刷地渗回毛孔里,耳边的蝉声也随之嘶哑。整个1980年的夏天,再也没人觉出暑气的热度。

这是第五次打井了。选址土洞沟沟底,已经是方圆十几里的最低处,然而,打出来的依然是夹杂着料姜石的黄土,未见半点有水的迹象。

这一道横亘在渭北的旱原,见土容易见水难。这里的一切都纠缠着一个“土”字,土墙、土院、土窑、土炕、土窖……跟“水”字完全不沾边。亿万年的风呼啸而过,非但没有把这里的沙尘刮薄,反倒越积越厚,形成厚重的土层,水也被藏得更牢实。那些曾在高原上冲刷出沟沟壑壑的野水早已不知去向,甩在它们身后的只有连绵、浑圆的丘壑群。它们只是从这里路过,从未有过滋养的心思。

走过沟壑两岸的人和牲畜,时常会凝望着绵延远去的沟壑,不由自主地从干渴的喉咙里泌出一丝被遗弃的酸涩,就是这酸涩有时候也是能够解渴的。在它们干涩的瞳仁里,土的褐黄漫无边际地扩展着,偶尔会亮出一点绿色,是蒿草,是毛颖草,是野酸枣树……都是不怎么水嫩的绿,甚至有些还泛着淡淡的枯黄,却能或多或少地传递出一些湿润的联想。落根在这缺水的高原上,干旱是常态,能存活已经不易,还能苛求什么呢?尽管这些植物的身材算不上高大,但根系却足够绵长,能够扎进大地深处,四处搜刮水分,这是维系生命的硬功,是高原赐予的,也是自己练就的。

地表的水源也有,不过是细细的一眼泉,曰牛鼻泉,从西沟的岩缝里夹出来,仿佛淌在高原上的一行泪。但它留蓄不住,更咂不住水泵,只得潺潺地流走了。土厚原高,人和牲畜没有扎根的本领,只得指望上天能赐几滴雨。地上的水窖就派上了用场,它们是高原的嘴巴,没日没夜地张着,等待一场酣畅淋漓的雨。

天色阴沉的日子,所有的目光都会集聚到半空中的乌云上,急切中含带着浓厚的祈求意味,仿佛一群急待奶水哺育的婴儿。街巷里通往土窖的水道早已清通,墙角或者门后的水道口在昏暗出透着亮光,似一只只干涩的眼睛。大雨如注时,街巷里就起了积水,屋檐上也挂起珠帘,与树坑里、牛蹄窝里的水汇合在一起,形成涓涓细流注入水窖。等积蓄满了,要在窖底慢慢沉淀净化……逢上一年中的丰水期,地上的水窖就尽着腔子收集大量的雨水冰雪,以供人畜共同饮用。煮饭泡茶,饮牛喂猪,都从窖里绞水。一只只水桶叮叮咣咣,一架架辘轳吱吱呀呀,响了人老几辈。

生活在这里的人,他们骨子里比任何地方的人都渴望水敬仰水。有时候,他们下一趟原,望一回水波浩荡的渭河,嘴里就啧啧地响,眼里就呆呆地愣……心里就想着:啥时候水往高处流呀!谁都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但谁都愿意这般肆意地空想一回,至少可以收获一场波光粼粼的梦。他们行走在原下,和那些水源充足地域的人们混杂在一起,单从脸的水色程度来辨,似乎并不易分清到底谁是原上来的,但只要一同用起水来,就一下子泾渭分明了!

原上的人惜水如油,整块的毛巾通常只剪下来一半,在刚刚没过脸盆底的浅水里浸湿洗脸,这时常会招来原下人的嗤笑,说是像猫儿似的,一口水就把脸洗了,怎么干净得了?可是啊!他们就是改不了。他们喜爱在水多的原下待着,可是待久了就心疼,疼那些被原下人哗啦啦白费了的水。疼到忍受不了,他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和原下人怄气,斗嘴,甚至起冲突。对此,在原下人看来似乎不值,但在他们心里却会因此而感到无比神圣!

窖水的苦涩是真实的。靠天吃饭的年月太久,让这里的人们对拥有一井旺水,攒下了厚厚一沓期盼与憧憬。每一次开工打井的日子,都隆重得胜过任何重大的节日。每一张脸都会因为一个“井”字笑得疙疙瘩瘩的,那笑似泉一般清洌,似酒一般火热。笑爽了,也笑醉了。在这里,井是最强有力的强心剂,能够让每一个人心带喜悦腿生风,以最快的速度在村子里奔走,远远地望见个人影,还未张口自己先乐上了,等兴冲冲地到了近前,竟忘了要说啥?倒是人家先开了口:要打井了!其实,喜悦的话是不分先后的,说过了还要说:要打井了!要自个儿亲自说,才算真正乐过!霎时间,整个村子就被喜悦与欢呼浸透了。

然,一次一次打井都不见水,失望几乎要把人们的心底磨穿了。于是,就曾有人提议,打井不行就去炸开牛鼻泉,或许会豁然流出一股旺水来,然后就修水站,然后就把水泵咂上,然后就送水上原……然后之后,尽是诱人遐想的美好憧憬。可是,共同商讨之后,大多数人表示不赞同:一是担心炸药伤人出乱子,二是担心万一失败,会不会把牛鼻泉也给毁了,到时候连个看的水都没了,那不就等于彻底断了高原的血脉!提议最终被推倒。其实,真正的内情是大伙的心里,始终都有一井旺水荡漾着明亮的波光。

谁曾想,被给予厚望的土洞沟又一次以褐黄的土砾向人们宣告:打井失败!所有人的目光深处,都像是噙着整个村庄过去的雨水,即将漫漶而下。至此,井几乎成了人们的一块心病。尽管日日都未断了期望与念想,然而再没人愿意提说打井的事。

人们还是饮用窖水,逢上大旱之年,除了人畜饮用外,还要分出一口给庄稼。这样的年份里,哪怕是一滴汗水的晶莹,也能让人体味出渴望两个字的真正含义。人们把对水的渴望寄托于当年降生的孩子们的名字里,譬如水娃、润儿、水丫、涝涝等。

天在上,地在下,地上缺水就只得指望天,天上要是也没了水,就整日整日地出太阳,烤得人心里发毛。天每天都蓝着,蓝得能够听见一种干硬的令人心慌意乱的脆响,不见半缕柔软的云丝。眼看着窖里的水一天天薄了下去,一只水桶叮叮咣咣地放下去,最多能勾半桶水……庄稼萎蔫,人畜焦渴。这时候,哪怕极微小的一滴水,也透着生命清晰的血色。

这样的日子漫长且悲壮。

水,到底是什么?是生命之源吗?那就一定关乎命运。然而,在这里,同是苍天之下,大地之上,同样源自水的生命,却被安排了缺水的情节。这样的命运无疑是苦涩的。三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我虽未亲历,但三十五年后的今天,当我轻松而随性地拧开水龙头时,忽而心生无限悲悯。


作者简介:

米抗战,笔名星月夜,文字散见《读者》《思维与智慧》《小品文选刊》《新华副刊》《时代青年》等省市级文学期刊。作品入选《2014年陕西文学年选》(散文卷)、《首届全国青年散文大赛作品集》等多种选本。
陕西散文论坛
主办:陕西省散文学会文艺评论委员会

顾问:陈长吟

名誉主编:史飞翔

主编:韩建荣

编委会(排名不分先后):史飞翔、刘宁、张念贻、章学锋、杨广虎、李焕龙、张军锋、文彦群、徐祯霞、姚展雄、韩红艳、张瑜、 毋燕、杜睿、刘峰丽、刘虹、王丽娟、张雪娟、韩建荣
本期编辑

渭沙

投稿:550913780@qq.com


    关注 陕西散文论坛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