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遗嘱》魏常瑛

作者简介：魏常瑛，女，陝西省榆林市人，陜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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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世绘】

遗嘱

✿ 魏常瑛

楼前那棵枣树上的枣儿红了的时候，201室78岁的赵老太太因肺病去县医院住院了。住了半个月后，病愈回家。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是写遗嘱。

赵老太太只有一个儿子，在美国工作。按说，这东西写不写无所谓，但她决定了要写。

赵老太太33岁那年冬天，丈夫因病去世，丢下了她和3岁的儿子。办完了丈夫的后事那天晚上，她坐在简陋的窑洞的土炕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在了棉袄的襟子上。儿子见她哭，把脸颊挨在她的脸颊上，一声一声叫妈妈。她听了心里呼一下，猛然明白了，为了儿子，不能这么哭哭啼啼地活！

赵老太太只有初中毕业，那时，在县办的蔬菜公司上班。每天，她只买一点最好的菜给儿子吃，儿子先不吃，举一筷子喂到她嘴边：“妈妈，你先吃。”

儿子上学了，小学，初中，高中......都品学兼优。然后，上了大学，读了研究生，留学去了美国。

赵老太太文化不高，可脑子灵活，上世纪90年代初，自己办了蔬菜门市，后来发展成了蔬菜批发公司，生意不错。儿子需要的，她从来没说个不字。她自己也换了楼房，买了车。总希望有一天儿子回来了，娶个好媳妇，一家人皆大欢喜地过日子。

但是儿子在美国娶了个洋媳妇，买了房子，要她去享福。

儿子有这份孝心，赵老太太当然高兴，把公司转了出去，卖了车，锁了房，飞到了儿子身边。

初去的那些天，一切新鲜。洋媳妇嘴甜，儿子也寸步不离，带她逛街、购物、吃西餐......她觉得挺美气。

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了。一下子，一切变得那么生疏、遥远。她成了看的见的瞎子、会走的瘫子、听得见的聋子。她想法儿找事做，对，给他们做饭！结果，他做的饭媳妇不喜欢吃，一脸的不高兴。她又改作打扫房子，但人家嚷着说把东西整理的不见了！怎办呢？自己还带着几张碟片，便反反复复地看。那天，她突发奇想，用自己带的几块棉布开始做婴儿衣服。辛辛苦苦做了好几件，拿给了媳妇。第二天，媳妇就扔了！

赵老太太就天天站在院子里望天空看云彩。那里的天空和云彩跟老家的不一样，越看越没意思。于是，就朝老家的方向望，直望得自己泪流满面。

终于，她对儿子说：“我要回家去！”斩钉截铁，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儿子看看妈妈的神情，叹了口气，把赵老太太送上了飞机。

前年夏天，赵老太太已是70多岁的人了，又生了点病，家里的有些活儿干不动了，就雇了个保姆。

保姆叫马水莲，30出头，蛋形白脸、高挑个儿，穿裙子、高跟鞋，抹香水儿。她看着她，心里想，这是个伺候人的？得小心点儿，说不定是个骗子......

一个月过去了，小马干活还和初来时一样：跪着用抹布一点一点擦地板，把桌子擦得明光瓦亮。买菜时，总问她买什么。做菜时，每种菜都洗两次。该切块的，切得大小均匀；该切丝的，切得和粗毛线一样细；该切片的，片片薄厚一样。做出的菜，咸淡合适，不油腻，还香喷喷的。晚上看电视，你不看了，人家也不看了，让你泡完脚，照顾你睡了，又收拾一遍房子，自己才回房间里去看书。

小马了解了赵老太太的口味后，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这还不算，连她的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展展的。有一天，竟然自己掏钱给她买了件大红祥云纱的半袖。她说：“我这么大岁数了，穿红的不合适。”小马笑着说：“赵姨，现在时兴老年人穿红的。你人白，穿上肯定好看。”说着，帮她换上了红半袖。穿好后在镜子前照了照，真的好看。

那天午休起来，和往常一样，赵老太太坐在床边，看着窗外，亮晃晃的；看看室内，一动不动的桌子、衣柜......。那么安静，一丝声音也没有。她又一次感到自己像被扔在了孤山旷野，有一张无形的网从头顶撒下来。惶恐，一下子，她心中充满了惶恐。这时，小马来了，将一杯水递给她，看了看她的神情，温柔地说：“赵姨，咱们楼后边那个服装店新进了些衣裳，样式挺好，我想买一件，你去帮我参谋一下。”说着，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她俩在服装店走了一趟，小马没买什么，给老太太买了条九分裤。

从此后，小马一有空儿就来和赵老太太拉话。小马讲她去世了的父母，讲抛弃了她跟着富婆走了的男人......。赵老太太讲她的儿子，

讲她的蔬菜公司......

过了几天，小马教赵老太太玩电脑，老太太心灵，两天就学会了。

赵老太太的房子里传出了好久听不见了的笑声。

从去年冬天起，赵老太太每月多给小马一些钱。小马总是当时收下了，第二天又将多下的钱悄悄地放在了她的床头柜上。

这次住院，邻床的王老婆羡慕地说：“赵姐，小马对你比我那亲女儿对我还好。你真有福，碰上这么个好娃娃。”是的，小马对赵老太太不仅是体贴。她的每句话、每个眼神，都饱含着女儿对妈妈的那种暖暖的亲。住了半个月院，出院时，护士和医生才知道她们不是母女。

前几天，赵老太太给儿子打了个电话，希望他回来一次，儿子答应马上回来。她便盯着病房的门看，可每一次开门进来的，总是别人。昨天，洋媳妇打电话来，用生硬的汉语说：“你儿子，很忙。”

中秋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把赵老太太的卧室照得明亮而暖和。赵老太太端坐在床边的桌子前，想着，把一张白纸铺开在桌面上，拿起用了几十年的老式钢笔，一笔一划写道：“我的房子，我去世后剩余的存款，如果那时马水莲还在我家的话，一切全归她所有。”写完，签了字，舒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