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里的温柔

温柔就是不忍——我们爱谁，就对谁怀有不忍之心；我们的心走向谁，就是因为谁对我们有不忍伤害的怀抱。...

自从小弦上了小学，每天傍晚和她见面时，我的第一句话都是：“今天过得怎么样？”五年来，这个了不起的小孩几乎每天的回答都是：“非、常、好！”之后气也不喘地向我喋喋不休学校里的趣事。于是我安心地想：嗯，看来确实很好。

唯有一次例外，发生在一年前。

四年级的小弦放学回家，进门就低着头换鞋。坐在卧室床头叠衣服的我随口问她：“回来啦？今天happy吗？”她反常的沉默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抬起头用目光询问。果然，她垂着头、沉着脸，换过鞋之后沮丧地走向我。我的一句“怎么啦”，瞬间开启了她委屈的闸门。

“杨小涵说她再也不跟我玩了！”她的眼泪涌出来。

哦，原来是为此。孩子们之间今天跟你好明天跟他好，很正常。今天说“再也不”，说不定明天又忘了。

我轻松地笑着说：“就为这个呀？不要紧，说不定明天又好了呢。”我继续叠衣服。

她泣不成声：“你说得倒简单，你怎么知道明天就会好？她肯定不会再理我了，呜呜呜……”

“那就跟别的同学玩吧，小洁、小左，你们不都是好朋友吗？”我以为自己在出好主意。

她的情绪丝毫没有变化，只不停地说着：“杨小涵是我最好的朋友，她为什么说不跟我玩就不跟我玩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有点不耐烦了：“难道不跟杨小涵玩就不行吗？既然她都说得那么肯定了，你在家哭又有什么用？”

小弦抬起头，用幽怨的泪眼看着我，提高声音道：“你怎么能这么说呀？我已经够伤心的了，你就不要再伤害我了！呜呜呜……”

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受了伤却又不得不打起残存的精神自卫的小羊。

我顿时呆住——我伤害了她？

啊，是啊！是我先问她有什么不开心的，她说出了伤心事，我却不以为然；她情感上无法接受我的建议，不过是难抑痛苦一时哭泣，我却拿出厌烦的口气。天哪，我真是好差劲！

我既惭愧又心疼，向她张开两臂：“对不起亲爱的，我刚才不该那么说，来让妈妈抱抱。”

她卸下自卫的盔甲，软软地窝进我怀里，胳膊勾着我的脖子尽情地哭起来。

“你说的对，”我说，“最好的朋友突然不跟自己玩了，确实让人伤心，因为她们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和别人不一样。”

小弦的眼泪打湿我的衣服，但她已经不再幽怨，她继续开口了：“那我该怎么办呀妈妈？”

“她有没有说为什么不跟你玩了呢？”

“没有，就是很突然地那么说。”

“这样啊……我想，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好朋友说这种话的，一定是有原因的，对不对？说不定她对你有什么误会也在烦恼，你却不知道。你俩一个烦恼一个伤心，却没有谈到那个原因，多奇怪。是不是可以明天问问她？如果是因为你无意中伤害了她，认真地道个歉就好了。”

小弦不再哭了，她开始体会朋友的心，开始启动理性的大脑思考问题的解决方法。

第二天傍晚，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妈妈，我跟杨小涵又好了！”

兴奋的样子又变回了平日里忽闪着翅膀的小蝴蝶。

好好好。至于杨小涵昨天为什么那么说，我似乎当下问过小弦，但回答忘记了。她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一些对话，一些稚嫩却认真、细微而友善的丝丝缕缕。美好的结局让那些丝丝缕缕也变得香甜。

最近读金韵蓉姐姐的书《先斟满自己的杯子》，其中一段对“温柔”的描述令我久久回味。“……我特别想强调‘不忍伤害’这种心情。如果我们爱一个人，就会不忍心看见他被风吹雨淋，不忍心看见他被刺伤难过，更不忍心看见他意志消沉、落魄潦倒。在彼此相爱的两个人中间，就是因为有这些异于旁人的不忍，爱情才会在温柔相待中得以继续维持并修成正果。”

温柔就是不忍——我们爱谁，就对谁怀有不忍之心；我们的心走向谁，就是因为谁对我们有不忍伤害的怀抱。

然而，这个怀抱里只有“不忍”吗？温柔仅仅是安慰吗？

小弦遭遇了伤心事，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忍了一路（甚至一下午），到家才在我面前倾诉出来。她愿意对我吐露，正是因为她认为我这里是包容的、安全的。可我第一反应却没有包容，反而把她的痛苦随手丢弃。还好我清醒过来，接纳了她的情绪。然而这并不是全部，我继续陪她走向了朋友的立场，用同样的“不忍”去理解朋友的心——不忍盲目责怪杨小涵，不忍给她贴上“不珍惜友谊”的标签。小弦由此把目光从自己的烦恼中拔出，看向走出困境的路。

安慰不是一味同情、制造软弱，而是于人心最深层、最隐秘处的强而有力的关怀，在对方深陷情绪的深谷中时，扶持对方站起身面对真实，拾起因为被低落的情绪蒙住双眼而失掉的理性与勇气。我们不仅要令他们相信“我是好的，我有力量”，更要帮助他们相信“世界是好的，他人是好的”。每个人都充满着与生俱来的生之本能，我们的爱便是要唤起他们这一本能，继续独立而精彩地活下去。

于是，金韵蓉姐姐在文章的末尾写到：“……我只知道我希望周遭所有的人都看见我有个强壮的先生，我知道他和我一样有许多需要改进的缺点，但我会是他最忠实和长久的听众，我希望陪在他身边彼此打气，互相扶持，而不是站在高处指手画脚告诉他哪里需要成长。我同时确信，当有人企图伤害我时，他会挺身而出为我挡下子弹，一如我会为他赴汤蹈火一般。”

几个月之后，小弦回家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墨墨是小弦的另一位好朋友。某天墨墨跟小Z闹了别扭，很不开心。

“课间我约她出去玩她也不去，一个人围着教室的墙不停地转圈儿。”小弦说。

“转圈儿？怎么转？”我想不出什么是“围着墙转圈儿”。

她站起来给我表演。原来教室的前后门之间有一道墙，墨墨一边自转一边围着这道墙公转，从前门转到后门，从屋里转到屋外。

“她一直转一直转，最后跑过来找我说：‘小弦，我头晕。’”

“那能不晕嘛！”我乐。

“然后我对她说：‘你这样也高兴不起来，小Z也不会高兴的，你还是去向小Z道歉吧，我保证你道了歉就不难受了，我保证！’墨墨就去向小Z道歉，一会儿就笑着回来了。下个课间我叫她出去玩，她很痛快地答应了，还叫上了小Z一起玩。我问她：‘你心里舒服多了吧？’她说：‘嗯！’”

看着小弦讲述时成竹在胸又心满意足的神情，我忽然想起她蹒跚学步时，终于可以放开我的手自己走向前方那一刻的小背影。她在日夜的成长中，细密地体会了自己及他人的情感，不知不觉中学会了站立与扶持。

人性的关怀不是简单放大朋友的沮丧继而施以怜爱，也不是以结党营私的伪义气把朋友拉向与他人、与世界为敌的狭隘境地。小弦选择了建议墨墨主动去道歉，并非鼓励墨墨软弱，恰恰相反，真诚的致歉不是折损尊严的矮身卑微，而是一种温柔的“不忍”——不忍珍贵的情谊生出罅隙，不忍原本可以美好的事物被冷漠扼杀，更不忍对方的心在委屈遗憾中永别。

多年前一个暑假的夜晚，小弦不顾爷爷奶奶的挽留，执意要回家睡觉，到家已经九点多。她一边站在门厅换鞋，一边为这么晚了还磨着爸爸带她回来而感到抱歉。我靠在卧室的门边对她说：“亲爱的，不管你长到多大、走了多远，这个家永远是最欢迎你的地方。”她顿时欣喜地惊呼：“哇~”

几年过去，不久前的一天，她站在门厅穿鞋准备去上学，忽然想起了这件事：“妈妈，你还记得以前你说过，这个家永远都欢迎我吗？”甜蜜的小脸儿冲我夸张地、谄媚地笑。

“当然啦，永远！”随后，我收获香吻一枚。

是的，我永远欢迎你，亲爱的孩子；我永远欢迎你，独一无二的家人；我永远欢迎你，真诚不欺的朋友。生命中不只有风平浪静和花好月圆，更有深谷的孤独与风浪里的艰辛，除了这一把温柔，我一无所有，也别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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