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记

 

胡记药铺开在城中最逼仄的一条巷弄里。那一年的冬天既早且冷,立冬不久后的某一天早上,半空中已...



胡记药铺开在城中最逼仄的一条巷弄里。
那一年的冬天既早且冷,立冬不久后的某一天早上,半空中已开始零零星星飘着雪花。天是一种很苍老的颜色,像它的年纪一样苍老。苍老的天覆着老且破旧的城,天地一片颓气。

到了傍晚,雪愈下愈大,积雪没过脚踝。凛冽的风将人们从街上驱赶殆尽,地上厚厚的雪映出光来,老城看上去倒似乎比白天还亮了些许。但那条逼仄的巷弄里始终是无比幽暗的,仿佛光亮也害怕进那窄长的前途未卜的路,怕被路尽头诡异的黑暗所吞噬。

即使在晴天,胡记药铺里也是黑黝黝的一片,阳光到了门口写有“药”字的旗幡上便再也不愿往前挪动脚步了。药铺不大,进门三步是一条长长的榆木柜台,药铺的掌柜兼伙计,一个瘸了右腿的老头常年坐在柜台后面,翻一本旧到发脆的医书。老头的后面就是星罗棋布的药柜,没有人知道药柜的两端在哪里,因为常年只有对着门的几个柜子可以吸收一些光亮,其余的柜子,都隐没在黑暗之中。偶尔有人来抓药,若是药在边柜里,你会看见老头拖着一条残腿慢慢站起,然后慢慢挪动,经过几道零星的光丝之后消失不见。接着是他粗重的咳嗽声和药柜抽屉被抽出时的咿呀之声,然后是一片寂静,像在举行一个盛大而又肃穆的仪式。
这天的雪如此之大,自然是不会有人上门抓药了,老头早早将门合个严实,插上了门栓。没有人在药铺里见到过除老头和抓药人外的第三种人,也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所谓“胡记药铺”,不过是人们对这家门口写有“胡”字的小药铺的一种约定俗成的称法罢了。或许他姓胡,或许他是个胡人,或许这是他对自己抓药技术的一种调侃,又或者,这旗幡是店面的前主人立的,老头懒得换了呢。

老头插上门栓后,慢吞吞从墙脚捧出一些干草来,放入屋中央的炭盆里。炭盆里的火一瞬间大了一些,屋子里也微微亮了几分。
老头又坐回到柜台后面,屋外是风雪厮磨的声响。
“笃笃笃。”

门竟然响了,在这样的雪夜,不知谁会来敲门。老头缓缓站起身,一边发出粗烈的咳嗽声,一边拖着残腿往门边挪去。
刚刚抽出门栓,一道凄冷的光抵了进来,炭盆里的火焰微微一颤,旋即又复原。
拿刀的依稀是个壮年的汉子,无奈屋里太黑,实在是看不清他的容貌。那汉子飞快地把门栓死,然后将老头一步步逼至柜台边。
安静得出奇,屋外的风雪似乎也停住了,耳边只有干草燃裂时的脆响。
“老家伙,三十年前,你可是泰来赌坊的账房?”那汉子竟然说话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像被风滚起的碎石头。
老头蓦然一惊,然后微微点了点头:“是。”
“哼哼,老东西,你躲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给我找到了,你说,洪铁头是不是你杀的!”
老头是知道洪铁头的。洪铁头是当年关外的第一悍匪,武艺惊天,走州过县,打家劫舍,如入无人之境。只是近三十年来,却不曾再听说过有什么关于他的传闻。众人只道是   他已金盆洗手,去过神仙日子去了。
“好汉,小老儿确是听过洪铁头的名号,可从未与他碰过面啊,即便是见过,也该是我一刀被他剐了才是,哪有我杀了他的道理!”
“放屁!老东西还想抵赖,三十年前一个晚上我爹洪铁头带弟兄血洗泰来赌坊,满屋子金银财宝一件没跑了,只有那账房先生,带着五十万两银票翻墙逃了出去,我爹亲自去追,从此再没回来。我二叔三叔他们说,我爹生平最讲义气,绝不可能为了私吞那五十万两就撇下兄弟们不管,何况当时我才刚出生不久哪!你说,我爹不是被你害了,还能是谁!”

老头听那粗哑嗓子一气说了那么多陈年旧事,一下子竟懵住了。三十年前那一晚的确是他一辈子的痛苦之源,他已经尽力去抚平那些回忆,就像往伤口上撒白药一样。没想到,在这样一个雪夜,竟会来这样一个人,将他结了三十年的痂掰扯得粉碎。
“喂!老东西!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赶紧老老实实地交代,我爹是怎么被你害死的!我爹武艺高强,你定是有什么奇门功法或是什么暗器机关,速速教授与我,或许我还能叫你一声‘师父’,饶了你的狗命。你若再支支吾吾,当心老子一刀一刀活剐了你!”那汉子咆哮起来。炭盆内火苗一起,一时间人影幢幢。
老头愣了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罢了,今天怕是躲不过一劫了,其实我三十年前本就该死了,多活这三十年,真不知是福还是祸。”“我十六岁那年到泰来赌坊做账房,赌坊虽不是什么好地方,却很能来银子。做到第五个年头,我娶了妻子,后来又生了女儿。三十年前你爹来的那天,我的老婆女儿都在赌坊里。虽然赌坊的钱来得也不干净,但我想东家平日待我不薄,绝不能都让……不能都让你爹他们拿了去。我就带着银票翻墙走了。账房做久了,心里面又挂念着妻小,我是怎么跑也跑不快。跌跌撞撞进了城外老松林。我知道有人在后面追我,那人脚步很快,应该……应该就是你爹吧,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后面呢!快说!”那汉子显然已经极不耐烦了,刀划过空气,发出“哗”的一声。“你用什么功夫害死了我爹?!说!”
“呵呵呵,”老头苦笑了几声。“功夫?我哪里会什么功夫,我从没有练过武。机关暗器什么的,我一个账房,带那些做什么。那天你爹在老松林深处追上了我,一刀砍在我腿上。那时候我就只想保命了,赶紧把银票全给了你爹,只求他不要杀我。”
“那我爹呢?!他拿着银票去哪了?!”
“你爹拿了银票,倒真是没有再管我,那天月亮很亮,我看到他一边看着银票,一边扭头就走。大概走了十步吧,我就听到一声响和一声惨叫。我往那个方向爬过去,看到你爹掉进了捕野猪的深坑里,被钩刺扎得血肉模糊。”
当啷一声,一把亮闪闪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再、再没有了?”
“再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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