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鹏举：千峰顶上

十几年前，我在温州，弘一到过的地方，得到他的遗墨一帧。是个斗方，写着一个偈句。...

十几年前，我在温州，弘一到过的地方，得到他的遗墨一帧。是个斗方，写着一个偈句。墨迹的全文是：“归宗芝庵主，结茅绝顶，偈曰：千峰顶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昨夜云随风雨去，到头不似老僧闲。岁次鹑首。沙门月臂”。起首为佛像印。落款为朱文印“弘一”。

同时温州潘九得弘一的另一件墨迹，寒山和尚极有名的偈句：“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那一晚，我们两个世间的俗人，好不开心！在楠溪江叫做芙蓉三冠的山形边，连夜谈天。



也就那一天，他发现山中的鸣虫，并不把他我放在眼里，我发现中国画历来描绘的竟然是夜色。远离尘嚣的大山里，想问题真容易。弘一为什么就这样打动人？还不就是他也是个寻常男人？寻常男人，最容易被寻常男人所打动。一支美国曲子，李叔同填过词，填出了“夕阳山外山”这样凄迷的句子。心里头有这样句子的，还不就是心里有泪的寻常男人。而泪水，不会干枯，即使弘一了也不会。

十几年了，我还是认为李叔同也好，弘一也好，这个男人很寻常。我明白一个极尽了繁华之后的男人，心情会怎样。我还明白男人都想活得像样些。尤其是过了午后的年纪，都觉得对自己要有交代。



血色黄昏，男人的心会凄迷，会美得很凄迷。这个男人如果不寻常，他一定会闹着死在繁华里。寻常的男人都脆弱。李叔同也是。没几个昼夜，变成了弘一。

那天落日很淡，岸上的妻子在哭。他坐着船，划向虎跑寺，只留出淡然的背影。他到底没有回头。后人都说他很决然，我想他是很胆怯。回头看一眼永诀的妻子，需要的勇气并不多。僧即多情，佛即多情。

翩翩李叔同原先很多情，偏偏弘一却是很无情。早知这样，去出什么家？弘一修律宗，做戒律最多的苦行僧。寻常男人，缺少大力量，大决绝。要管住自己的心，守着自己的尊严和高尚，自己力量不够，决绝不力，只有做个苦行僧。

弘一圆寂，绝笔是四个字：“悲欣交集”。在空相寺拜谒这字，看得我涕泪琳琅。寻常男人的心里话，说出来便是雷霆，心做的雷霆，便是倾盆大雨，泪做的倾盆雨。

弘一的字，都说无烟火气。我不信。看过好些个晚上，更不信。弘一的字，颤颤巍巍，每一笔，都教人心里很难过。这样的字，让世上所有的寻常男人，感觉自己的内心很凄凉。

    关注 上海市收藏鉴赏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