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一念一世

 

最后,我爱的人还是死在了朔北的雪漠。...

最后,我爱的人还是死在了朔北的雪漠。

松了缰绳任风翼走走停停,虽然是西北马,胯下的它也耐不住陡然下降的气温,走几步便打一个响鼻。

我没有去看她“最后一眼”,就像看过十次百次后,失色的唇,漆黑如鸦羽的发鬓,自然垂下的双臂,安详如沉睡未沾染一点血腥的面容……不会因我的失声恸哭醒转。

雪地上的蹄印渐渐被新雪覆盖,我颠来倒去的想自己做过的每一种选择,想告诉自己天命给了我这样的机会让我每每重回这无可挽回一日的一个月前,总是上天垂怜,总是可能救下她的,而不是被丢到时间的缝隙或困于梦魇,让失爱之痛千百遍辗过肺腑,直至“无动于衷”这样的“释然”,来昭彰天道浩仁。

我很累了……这是不该有的念头。

一天后,当我从旧宅的摇步床上醒来,会发现亡妻呼吸温热绵长,安然好梦。旧床的床垫中心微微下陷,于是她安安然的靠在我的肩膀,一如最后一日。而彼时龙颜尚未震怒,整个镇南王府亦未被彻查,我的老师门生们也没有因为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九族丧命。我尝试过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却在那一世王上嗤笑的表情里读出他早就知道我的二十五年痛苦不安的根源,甚至“镇南王系势力独大,功高震主”也不是同胞相残的理由。

呵……真正的理由啊……

举目只是无尽的白,风翼踢踢哒哒的蹄声湮没在风雪里,发髻上的雪终究是化了,冰冷的雪水渗进发迹流进领口一路带走体温,圣上猜忌同党诛罚旧友反目,还有她。所有缭乱的身影谋算苦苦挣扎的不得解脱……我真的累了。

那是酒招?

深色的旗子大概是被雪浸透又风干多次,皱巴巴的僵着,远远看只以为是一片落叶,而它身后的小酒馆破破小小的,只从关不紧的门缝里漏出一丝光。我在心中恶意揣测着多大的风雪能摧折这点火星,风翼却已经循着趋光趋热的本能朝那个方向走去。我是能停下它的,却只是不置可否。

风翼被牵去后院好生照料,而一股热腾腾的生气裹挟着我,小二殷勤的擦桌掸尘又奉上一碗热酒,然后又忙活着去招待别人了。整个不大的厅堂里像是装下了整个雪原的热气,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挤挤挨挨的喝酒取暖。我端起温热的酒碗,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冻紫了,要借手腕在桌面上一一压过才能弯折。

热酒烫过肺腑,活过来的感觉让我醺醺然。

世界回来了。原本那些酒令黑话荤段子只像是旅人旅途的背景音,现在却借着温度成了与吸进体内的空气一样的、奇怪的、我的一部分。

无意识的呷酒,“别喝那么多,应酬也不行。”我习惯性的放下酒碗想捉了她的手来安抚,才想起她已被我弄丢在茫茫的雪漠,卿儿你会不会冷?

有种冲动几乎让我生生从温暖惬意里拔出身子来,冲到她身边用大氅细细将她包裹起来,像当年对她父亲承诺过的那样,爱她敬她,免她一世流离失所饥寒交迫。可心底一个冷酷嘲弄的声音残酷的问我:你没努力过么,你做到了吗?你做得到吗?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余地,她在哪儿呢?无际雪漠,风为吊歌,漫天茫茫撒的都是吊唁的纸钱,你去不过是多一个哭墓,唯独她柔柔的一句撒娇,“再喝酒不理你了”,今生再无可能。

而要不要一次又一次的背负这样的绝望,看着命运无可转圜——你现在,犹豫了。

你累了,这是不该有的念头。

“呦老六,生意不错嘛!”

“那是,刚去北边干了一票大的,都够我下半辈子花销了。”

“哈哈哈哈如果你不赌不去找刘三娘的话。”

说话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其中一个显然是刚刚坐下,鬓角的雪还没化净,起坐间已经三杯酒下肚,酒酣面热,话就多了起来。

“那哪儿能啊,干咱们这行的都是脑袋拴在裤腰上,指不定哪趟点子扎手就把自己折进去了。”

“是啊,要没有小娘子热乎的胸脯和软软的腰,这特么出生入死的讨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你小子还知道意义啊?”

“诶不是这么说的么?什么’这样图惹杀孽有什么意义呢?’什么’你还有回头的机会,不然爱你的人会为你担惊受怕,而我夫君上穷碧落下黄泉也不会轻易放过了凶手。’”他说话的时候刻意抖了抖嗓子,做出害怕又强忍的样子,捏尖了的声线不难听出他模仿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女人临终前的话,相信着她的夫君……

卿儿……

“倒是痴情……这世道,做个痴儿有什么好的呢。”

“不知道,看那女人的神色倒有几分慨然,最后也没让我难做,只是整了服冠,说要朝南,她的夫君在那个方向。”

回应他的应当是一道凛冽的剑气,或是义正严辞的叱责,我却只像块刚取回室内的冻豆腐,软塌塌的没有一分要暴起发难的意思,甚至还有几分惬意的端起酒碗,摇晃着,借灯花欣赏浑浊的颜色。

好累…不该这样的,爱是应当的,为爱做的一切也都是理所当然的,正如她那样的相信着我,正如这百十次的重蹈锥心之痛那痛也因着无能为力的疲惫痛了百十倍。只想让人把周身的感觉器官统统废掉,或者干脆,干脆就不要有虚假的轮回,一次的以为自己可以抓牢,又痛失。

话题被刻意岔到哪家的小娘子腰功最好,哪家小娘子吟哦起来声音最酥麻入骨,不一会儿又回到了他们的营生上。我细细端详手里的酒碗,却用余光确定他就是我熟知的那一位。何时从何人手中取走任务,又是何人在这背后悄悄操持着整出傀儡戏,我甚至比他更明白每个奇怪细节的意义。

没有意义。

他们又在说起,如风彪悍的朔北女人和那个温声细语、生死之前亦如拂尘般从容的江南女子,如果有的选择,会选哪个。

看着那男人酒酣面热的犹豫,显然是两者都割舍不下,而后又露出不可能遇到一个痴儿的怅然,但这怅然只一瞬就被上头的酒气冲淡,转而想起刚赚的一大笔银钱,和娇娘的缱绻软语,温香软玉。

我很想告诉他这非是性格或者风土的差别,只是世间多对女子苛责,前者无从选择被命运逼至此处,而后者,也是一番苦痛后才有了知心相守的爱人,而因为世上给了她“我们”一词中的另一者,才有了这样笃定的等待——我的夫君,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定会在我身边。

我终于喝尽了碗里的酒,扔了一把铜板跌跌撞撞的走向雪深处,我没好心解了他的怅然——而你这样,有的选也甚至不敢选择承诺相守的,自然也不配…你不配!

眼前的风雪里长眠着我的爱人,而这与上天偷到的日子,是我对这无望轮回的抵制,和………甘之如饴。

“一个爱我的人,如果爱得讲话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就知道他爱我。

凡真的先知,总是时而雄辩,时而结巴。凡是他说不上来的时候,我最爱他。”

——————————————全文完————————————————

轻谈:最后两句话出自木心先生的《文学回忆录》,本意是说关于耶稣和宗教信仰,却无端成了这篇文的起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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