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凌 候车室

 

火车站是记忆最忠实的保险柜。如果被拆除了,是一具安放好了的棺材。没有人会从这里拿走什么。...



七八年前,在安康候车室里看到一个少女,脸庞有一丝过于清秀,似乎在已成的轮廓上特意削去了一分。与之相应的身体,竟然省去两臂,肩上斜挎着一个书包,从人前走过,特别地望我一眼,似乎要说什么无言的。惊讶沉默,回过神想到她是乞讨。却难为情于赶上去投下一块钱。

这一次的错过,再无重逢了。但记忆从不消失。多年后看到网友拍的照片,一个少女仰着的脸,晶亮的眼睛里溢满了,像是就倒出来的酒杯,偶然知道她和家人上了北京,奇怪我从未遇见。竟然是我一县的人,八年间,我只在13号城铁上遇到过两个平利人,听他们的口音熟,一问是县城的,大约在顺义打工。听说她已出嫁。搜到一张照片,她已长成大姑娘,只是双臂没有齐全,却似乎并不影响她的明亮眼神,脸庞也丰满了。记忆中的紫色衣服,也换了明亮的黄色,那个瘦削小姑娘的形体完全被隐匿。我想到那个爱她的年轻人,眼里是忽略了她的双臂。

她的双臂是10岁那年玩耍,摸了高压线。我看到的时候,她可能刚从医院里出来两年。

不久前参加一个公益研讨会,见到一个被人贩到黑砖窑当奴工的智障者,其实他并非智障只是寡言,记忆力却极好。他的嘴上有一个缺,我以为兔唇,却是不顺从被铁棍打的,额头上也有类似的凹缺。他说到自己被人带到安康,在田坝伐木烧炭窑,采药,一个伙伴不听话被打死了,埋在一处坡上。他跑了三次才出来,在安康火车站乞讨了十天,攒下了20块钱,坐火车回了关中。

后来他带人去找那个小伙计的坟,明明记得地方,挖出来只有土,颜色浅于周围的,应该是转移走了。

跟他一块去挖坟的老爹,寻找了两年多孩子,说陕南和关中不一样,到处青幽幽的,那地方山深,一座一座的,都是白云,跑不出来。

以前在候车室门口,看到寻人启事,总是一张沉默的面容,几段黑色的描述,一串电话号码。告示总是黑色的,就像预示这人已经死去。在亲人的心里,他们是活着或死去,是否会影响他们最终的下落?

有一个人是从达县上车,到了这里下车走丢的。这样的启事,总是让我想到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一个人生的两头,隐没在晦暗的来路和远方,只留下了这现出的一段。就像来去的铁轨。

有一晚上回城里太晚,住在车站宾馆,窗下就是排了好宽一带的铁轨,火车来去的汽笛,短促的像动物的一声。望着那些延伸出去的铁轨的微光,不知道自己的心到了哪里,也许是未来,却是远不会真实达到的一种,就在这等待出发的晚上,拿想像走掉了。

这个候车室是老的翻修而来,我却忘了老的样子了,虽然肯定经过了很多次。记得的是侧边的厕所,一个斜墙面,水贴着刷刷而下,就像在一面湿润的山岩下面。墙上长年受潮,长出了青苔,因此拆除了。奇怪的是那么多次鱼贯而入,争先上车的经历,完全在脑子里消失了,只剩下一个黑色的人群的概念,就像童年记忆中,一些班辈高却不亲近的祖人逝去。

到候车室有一大架斜坡,是这架斜坡那次阻止了我们。妈妈到中学来看我,洗衣服,洗衣服的地方就在女生宿舍外,让我站立不安地来为情,那时候母亲来看望似乎就是一桩极难为情的事,后来母亲忽然提出说看火车,让我很意外。

母亲在乡下从来没看见过火车,当然我也没有。但我在城里这边听见火车叫。我和母亲从安康城里走过汉江大桥,一直走到火车站这个大斜坡下面。我们都穿着布鞋,不适合这种水泥路。母亲说,是这上面吧。我却坚决认为不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决地认为不是,是因为母亲洗衣服,我们穿的布鞋。

看上去我并没有生气,只是严肃,母亲却带有一丝笑容,这笑容显出母亲知道我的心理,我感到了这一点就更严肃。我的理由是火车站会建在江边,铁路从坡上往下走,离江岸越来越近,到了距离消失就是火车站了。我的这个理由不知从何来,但在当时却似乎有确凿的根据,我带着母亲往前走,一直走了好几个路口,母亲似乎认同着我的权威。看到了坡上植物缺口处的铁路,甚至驶过的火车,铁路似乎确实离江边越来越近,期间母亲似乎也提过一两次小小的质疑,我自顾往前走,她也就跟着我。

可是忽然我明白没有希望了,火车站不在前方,脚酸痛了,我停了下来,我想到母亲的脚也同样。这个想法更让我生气。我知道自己真的生气了。母亲温和地笑着,看着我,没有出声。虽然以往她并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我们又往回走,一直走过了汉江回来。我后来想,那天我们走了十五里地,没有走到火车站。但我们在一处缺口下看到了火车。能不能算是没有白走呢。

后来母亲就去世了。她没有进过候车室,坐上火车。

这个城市的火车站,修在江的对岸,所以我们那次走了那样远。大学毕业之后,我又在这个城市里呆了两年,有时夜里去江边,听到火车的鸣叫,这时却不太像动物的,倒是一种体积微小却发出锐利声音的昆虫,回声拉长在山地的田垄里。货运站的一盏汽灯,光线过了江面,一直伸到我脚底来。这样的汽灯,总是在火车站附近的黑暗里,虽然照明,却有把黑暗变得更冷的意思。

我想到踩上了这冷清的道路,一直走过去。也就离开了这个小城。现实中,我却不知怎样离开,以后的去向。

我后来又离开了那座小城,却没有真的到达远方,也许是因为到了的远方,也就变成开端了,来来回回。只是检票口咔嚓的一下子是确实的。

帕斯捷尔纳克说,火车站是记忆最忠实的保险柜。如果被拆除了,是一具安放好了的棺材。没有人会从这里拿走什么。
袁氏物语
    袁凌

作家、媒体人

文字世界的手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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