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旧岁靠提笔记下，翌年归途才有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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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木院属德阳城郊，离城区仅十多里车程，村子很小，人口不过百人，我自幼便与爷爷奶奶生活于此。那是个即便途经也不会给人留下丝毫印象的地方，村头除了一块锈黄偏绿的公交站牌，再无明显地标，在城区读书隔久不回，乘中巴车稍不留神便会坐过了站。



四川夏季多雨，那时没有网络，乡里连一台座机也没有，因此长假甚少外出，神游发呆占据了我童年大部分的光景。



雨声有趣，落在不同的物体上会发出不同的声响，急促而轻薄，汇于耳中有难以言状的愉悦感。等雨停后，便可去对面的河谷采野果，果子不能吃，拎个布袋在陡峭的林间闪传腾挪，袋子撑实了便觉满足，黄昏时带一身污回家，老人也不说骂，只催促赶紧换下衣物去洗澡。
彼时的故乡，是年少无事，听雨靠窗的虚晃。


五六月份的小城仍旧是连场的大雨。零八年地震，红色的积云在天空凝聚久久不散，其间政府投资开发商划走了城郊一大块地皮，城中筑起了立交，几个重工业的厂子也相继迁了过来。楠木院临近一环，当年摘野果的河谷近旁建起了花园酒店，十几个村落被归于一处，烂泥路被沥青铺平，一片浓烟腾腾中那条往返老家的路消失了。在合理的补贴下似乎少有人觉知阵痛，城乡里的人聊及此事多是翘首以盼，言语神色间满是附和时代趣味的吁嗟。
彼时的故乡，是生活以线路织成的一面巨网。


二十岁出头，在与爷爷奶奶相处的大多数时间里，我们彼此寡言。每次回去探望带些零散生活品，相互的慰问也只是例行几句，再多说就显得局促。村子在历经几轮的翻新修补后，伐去了道旁乱长的树木，填上了路面的坑洼，拆去了几间茅舍，规规矩矩反倒显得萧瑟。村里的同龄人大都已经进城务工，偶然再见时，言行间流露出熟悉的圆滑与钝感，成长于他们而言，是对上一辈人的复刻，这种小心翼翼的世故似乎生长于每一方相似的土壤里。



今年晚些时候，父亲从网上发来一组照片，老屋拆了，盖成了方正的二层小楼。这是父亲心心念念要做的事，我替他高兴。十一月，北方疏落的雨水绵软无力，风刮得窗外焦黄的梧桐叶子簌簌往下掉。故乡这个意象，终于在顷刻间被连根拔起，成为一个虚设。变化在悄无声息中行进，遗失的部分，唯有靠瞬息的嗅觉与触感去找补。感怀说不上，生命中某些事物必然远逝，人有时善忘，谁也不例外。



故乡宽待，从不介意我们虚妄无力的赋予其意义。旧岁靠提笔记下，翌年归途才有新说。想来，每一代人的故乡也不见得就是上一代人生息过的样子。不过短短十来年间，我们已辗转于世事移情的斐变之中，下次再回去时，不知这一方土地与我又会以何种面貌接纳彼此。无论如何，只身在外的人如泛萍浮梗，而家这个地方，总归都是要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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