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牧 歌 / 怀念生产队分瓜时代

 





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大抵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每逢生产队分瓜,只要生产队里的什么头头脑脑的...

分  瓜


生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大抵都有过这样的经历,每逢生产队分瓜,只要生产队里的什么头头脑脑的一声吆喝,总是一大群半大不小的孩子们带着家什一窝蜂似的聚集到瓜园。下至七八岁,上至十五六岁。因为成年人都已经下地干活去了,村子上只剩下老人、孩子和这些暂时以割草拾柴为业的预备社员,劳动力后备队。

我曾经是这支队伍中领瓜历史最长且最积极的一位。

每每听到吆喝声,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倾出粪箕子里的青草或柴禾,然后飞也似地奔跑到瓜地。见下好的瓜已经被小丘一样地堆放在瓜地里,我们就将粪箕子在瓜堆跟前按照来到的先后秩序摆成一字长队,然后手扶着粪箕子眼巴巴地望着瓜堆往肚子里咽口水。

负责给社员们分瓜的通常是保管员四豁牙子。在我记忆中,四豁牙子好像总是这样一身打扮,头上一顶半新不旧的竹篾席甲子,脚上趿拉着一双没有后帮的破黄球鞋;上身赤膊,下身着一件说不上是蓝还是灰的齐膝中式面档大裤衩,腰带上别着根一尺来长的旱烟袋,巴掌大的烟袋包子则垂挂在屁股上。四豁牙子蹲在瓜堆旁,身上紫褐色的肌肤一条一条的向下坠着,形成一道道和肋骨平行的月牙儿状的波纹。

瓜堆的瓜色彩、形状、大小各异,我们大伙都清楚白的甜,黄的香,绿的脆,花的面……——又香又甜又脆的小青瓜和黄疙瘩脆最受欢迎。

四豁牙子看看瓜堆,再望望我们这些排队等候着分瓜的孩子,然后把脸转向村子的方向张望,在张望无果情况下,突然宣布要到瓜堆的另一侧去重新排队。顿时,人和粪箕子便一阵子轰乱、拥挤。几位年龄稍大点的见重新排队后那口感极好的青瓜和黄疙瘩脆要到最后才能分到,就尽量地向后摆排自己的位次。队伍总算稳定下来了。可是保管员四豁牙子仍没有要分的意思。我们中便有人开始带着祈求的语气嚷嚷:分吧,分吧!

四豁牙子又向村子方向眺望片刻,见我们实在迫不及待,最后下命令说,先抓阄再分,省得分得不好赖旁人。说罢将头上的席甲子翻过来捧着,中间帽壳的地方盛着早已准备好了的纸蛋儿。

人群又是一阵子骚乱。几个年龄大心眼儿多的就开始叽叽咕咕的骂,该死的四豁牙子,不就是看队长的几个相好都没来吗?怎不左脸也被揍开花呢?怎不把眼也给揍瞎呢?怎不掉在石头上给摔死呢?……声音虽然不高,但足以让四豁牙子隐隐约约听到。

听大人们讲,四豁牙子在家排行老四,大概五六年前的一天早上,生产队在柿子树底下集合出工的时候,人们突然发现他脸的右颊上包着块纱布,且嘴里少了四颗门齿,由是,从此“四豁牙子”便取代了他原来的名号。——尽管后来那豁子已经被四颗雪白的瓷牙所堵住。对此,有人说他调戏刘三金被刘三金的相好揍的,也有人说是他和生产队队委会的几个人晚上喝酒喝高了掉下桥去摔的,还有人说他狗眼看人低,下眼皮向上翻得罪了人被人打的。有好事者曾向四豁牙子求证,他都未置可否,结果前两个版本就都被流传了下来。

四豁牙子似乎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怎么骂,一味地低着头一份一份地称着瓜。这样分的结果可想而知。我们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自己最想要的瓜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而不想要的又被一个个装进自己的粪箕子。——剩下口感极好的都留给了那些没来抓阄的人。我们默默地将四豁牙子称好的瓜背回家去。来时的那种充满希望的欣奋和激动早已经荡然无存。于是,整个的分瓜过程就变得兴高采烈而来,意兴阑珊而去。这过程几乎贯穿我整个领瓜历史的始终。
谁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人
我们村的南面,离村子一节地的地方有几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天早上铃声响过两遍,柿子树下就变成了点将台,参加生产队劳动的社员们在这里等候生产队长按排农活。农忙时,通常是男人们下地收割,女人留下来打场。生产队的场在村子的南面,离村子大约有两节地的距离。场的北面是一溜盛放粮食的场屋,场屋的西头,是用土坯靠着场屋山墙搭建起的简陋茅房。场的南面有一条小河,河南岸靠近桥头的树荫底下有一烧茶水的锅灶。

通常打场的时候总是一年天气最炎热的时候。毒毒的太阳下,空气像烤火炉一样。女人们挥动着木杈将麦秸或豆秧均摊在场上,然后再牵着牲口拖着碌碡在庄稼上一圈一圈地压。压完一遍后再将秸秧翻过来继续压。一遍又一遍。女人中有个叫刘三金的,常常在生产队长和记工员双双离开场以后借故口渴到锅灶旁的树荫底下去喝茶。刘三金先从桶里舀出茶盛到碗里,再褪下一只鞋垫在屁股底下坐下,然后才端起碗来细酌慢饮。刘三金肤色白,长相好,神态、举止透着股风骚味儿,除了一张兔子嘴之外,其余的,身体发肤无一不似玉润珠圆的杨贵妃。而就在刘三金慢慢地浅酌啜饮的过程中,场上的女人也都纷纷像铁屑一样向锅灶这块磁石聚拢过去……

突然,生产队长出现了,“怎么回事?!趁我不在脱滑是吧?!喝完茶的都赶快给我回去,不然的话就扣一整天的工分!”声若晴天炸雷。

队长虎步龙威,板着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正人君子脸。刘三金一步三摇分花拂柳般地扭着迎向队长,“咱不知道这些人都是怎么着想的,不就是牵牵牲口挑挑杈子吗?能有多累?其实闲着有什么好处?俺觉着出点力才好呢,淌上一身汗,不光觉得身体轻快,晚上睡觉也睡得香;要不然,翻来覆去睡不着……”刘三金门齿上方的两瓣兔唇开开合合犹如风中滚动的荷花花瓣,上面驻留着队长那一对蜻蜓一样的眼球,直至“翻来覆去睡不着”出现时,这对蜻蜓才掠过她的鼻子,结结实实地飞落到她那双温脉湿润的大眼睛上。其实,刘三金早已在队长刚一冒出地平线时就发现他了,所以在大家还在队长呵斥下陆陆续续往场上返的时候,她已经手握着杈子站在场上了。用刘三金自己话说这叫“不打勤励不打懒,单打没有眼”。

“睡不着正好演节目啊!”

“不是想谁想的睡不着吧?”

……

几个动作麻利而又会巧言令色的已经围了上来。

“演节目也只能是独角戏了,哪像您,天天搁床上二人转。”

“独角戏?谁信呢!……这不现成的搭档吗?嘻嘻……”

“有困难找领导啊,叫队长陪你演节目去。听见了吗队长?刘三金夜里想你想得睡不着觉……”

“骚货,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刘三金撂下杈子拉起架势要去撕打那个被称作“骚货”的妇女。

……

那时的我尚处蒙昧时期,虽然内心里朦朦胧胧感觉出它们与书中的“荤”、“色”、“骚情”等词汇相关连,但还不能确切了解她们所说话的内容;我想起母亲“大人说话莫要插嘴”的教诲,牵着牲口一直默默地跟随在保管员四豁牙子后边。四豁牙子似乎并不关心场上的变化,一味地牵着牲口领在前头,一边慢悠悠地在场上一圈一圈地走,一边拖着长腔哼唱。而牲口拉的碌碡则发出“吱吱啾啾”的唱和。一时间,场的上空飘荡着一首首清新舒缓的奏鸣曲。但是我的眼睛和耳朵却仍被刘三金那边抓着。我看到队长那京剧脸谱中曹操一样的脸始终冰冷着,就在那个“骚货”为躲避刘三金而扯上他后腰的时刻,队长一挥胳膊,“上午打完这遍,把麦草垛到场西北角那个地方,再把南边的那垛摊开。”

刘三金和“骚货”她们顿时安静了下来。队长又踅摸一遍场上,“场上就这些人吗?”刘三金就冲着茅房的方向努嘴挤眼向队长使眼色。队长气哼哼地向茅房方向急走几步,然后又突然停下说:“三金,你去厕所那边看看,把她们全叫出来。”

几个妇女在急急的向队长这边走的时候还在抻拉自己的衣襟,意在表明自己刚解决完问题。队长紧皱着眉头,眼珠子像要迸出火来,“喝完茶再上厕所,这样子磨磨蹭蹭,一上午什么都不要干了是吧?!我就不信了,解个手能用这么长时间?!”

“俺这两天拉肚子……”一个妇女低声分辩说。

“还拉肚子!”队长撇了撇嘴,“以后谁再上厕所刘三金跟着,小手三分钟,大手十分钟,超过时间的扣罚当天的工分,我看看谁还敢占着茅坑不拉屎?!”

“那要是人家来身上了呢?”被称作“骚货”的那个妇女佯装嬉皮笑脸说。队长没有回答,而是倒背着双手悻悻地离开了。我望着队长远去的背影渐渐缩成一个圆点,最后隐没在金色原野的尽头……

生产队长的幸福一天
农忙假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早晨都是在梦中被铃声惊醒。生产队的铃就悬挂在村南边的柿子树上,是铁丝吊起的一块废弃的铁犁铧。负责敲铃的当然是生产队长。队长提着马蹄钟在柿树底下。第一遍铃声是预备,到第二边铃声响过,柿树底下就开始点名了。“国有国法,队有队规!”这是队长点完名后的开场白。农忙时,队长几乎每天都要进行队规教育。比如:旷工,比如迟到、早退,再比如当中缺岗脱滑的……凡是社员能想到的偷懒漏洞都一一用扣罚工分的办法给堵上了。

队长声若洪钟,我十分钦羡地仰着头,看他胳膊在胸前怎样有力地挥来挥去,可恨的是嘴巴和眼睛不怎么争气,不是哈欠连天就是上下眼皮打架;同时,又在心里反感柿树底下那些耷拉着脑袋或边抽烟袋烟边低声叽咕的男男女女。

“……有的人在场上刚挑不两杈子就去喝茶,好容易半天喝完茶,又磨磨悠悠去厕所,一到厕所就半天不出来——脱滑!从今天开始,以后不管在场上还是在地里,凡解手,男的由贾栓柱监督,女的由刘三金监督;小手三分钟,大手十分钟。超过一分钟一次扣两分,超过一分钟两次扣半天工分,超过十分钟以上或连续五次以上超过一分钟的,按旷工一天处理。拉肚子,或妇女来月经的要一律上公社级以上人民医院开证明来。没有公社级以上的医院证明,一律都按这个规定处理!”

队长补充完队规,又分派一遍劳动内容,然后大伙儿便拿镰的拿镰扛锨的扛锨奔赴自己劳动岗位,队长等他们都跟随着各自的组长离开后也提着马蹄钟离开了。这时候,东方刚开始冒红,马蹄钟的时针恰好指到五点的位置。

我这天的任务是和小伙伴们一起拾麦穗。当然不是米勒油画上的那种拾法,而是拉着筢子将遗落在地里的麦子搂成堆,再由负责我们的组长称出分量核算成工分。麦地在村子的西边,与村子隔着一条小河和一片菜园子,北边是一片茂密的小树林。我拉着筢子一边满地乱跑一边迷迷糊糊地在想,这队长怎么就不困不累呢?他为什么就能天天都起得那样早?还有他那不言自威的的凌厉气势,犀利语言,满脑满肚子的智谋计策……听父亲说队长也没怎么念过书,可这一切都是怎么得来的呢?但任凭我想破一颗十四岁的脑袋也难以找出答案。

我感到肚子里叽里咕噜地叫唤起来,再张望一下家的方向,这时候,村子的上空已经袅袅地升起了缕缕炊烟,与此同时,空气中有饭菜的香味飘来。我正心思着还有多久可以收工回家,这时候,五妮儿拉着筢子凑过来,让我陪她去解手。我们将筢子放在地头上,然后一起钻进小树林里。

在林子里刚走几步,五妮儿一把拉住我,右手食指按在嘴唇上发出“嘘”的声音。原来地上有两只像灰鸽子一样的鸟儿,见到我们也不起飞,而是瞪着圆圆的眼睛,跳起细脚伶仃的爪子往里跑。这立时激起了我们的占有欲。我们一心想要逮到它,就暂时忘记了其它而亦步亦趋地往前追。不知走了多会儿,突然听到深处有窸窣声和这样的男女对话:

“……你在这撒完欢儿自己回家睡觉去了,俺呢?俺还得照样干活去!你在家睡大觉,别人都以为你是上大队、上公社开会去了呢。哼,你看着唉,再不好好对俺,小心早晚揭了你的老底儿!”

“哎!今天不是安排你在场屋里簸粮食了吗?热不着累不着的,还不满意啊?要不,你今天上午别出工了,我给记工员说安排你去公社开会了,直接给你按公出算。”

“还让人去医院开证明,亏你想得出来,还不是怕人家找借口不跟你……光刘三金、孔令芳、李红霞、吴秀玲这些骚娘们还不够……”

是队长和五妮儿的母亲的声音。五妮儿的脸腾地红了,俩眼睛像要喷出血来。我拉拉她胳膊,想问她是否还继续往里走?但她没有理会我,而是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然后掉头向来时的方向跑去。我也顾不上多想,小心翼翼地迈着一溜碎步尾随在五妮儿身后,只听背后,“又嫉妒了不是?——怪不得人家都喊你狐狸精呢。这收完麦雨季就开始了,全队五六十个老娘们儿,今天你说来身上了,明天她说来身上了,一个个都假托着来身上不愿下水,这扒沟跳河的活……”队长那低沉而浑厚的声音越来越远……

我们重新拉起筢子,谁也没再说话,直到组长将我们搂的麦子称完分量装上马车,然后宣布收工回家。

我总算熬到了假期结束。当我重新背起书包迈进学校大门时,我突然感觉到自己长大了许多。我决心忘掉那段梦魇般的日子,立志今生远离野蛮和愚昧。于是逐着文明烛光开始了漫长而艰辛的人生跋涉。

几年前,当我受思乡心切驱使再次踏上故土,却发现,古老的村庄已经变换了模样,那片古旧的草屋,那片半边括号一样拥裹着村庄北半部的小树林,还有那片柿子树及场等都已不见了踪影。时间这块橡皮早已将我生命的痕迹从这块土地上擦拭殆尽。面对着人去物非的场面,我的心头立时掠过一种难以述清的情愫,几许失落?几丝怅惘?几分酸楚?还是几多欣慰与庆幸?……是而又不是。我甚至一度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怀疑起自己追求、跋涉的意义与价值——

我以为几经艰难跋涉和人生跌宕自己已经能够苍山看惯漠海等闲,以为随着人类社会进步,那些龌龊和污浊,那些与文明不相谐的音符早已被被彻底清除和摒弃。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命运却在我年逾五旬越知天命这个节上绾了个扣,让一度立志弃绝的久远一幕又重新回到面前。——尽管时空已转换至四十年后的今天,人文荟萃的都市。当一样的场景,一样的画面乃至一样的人物及嘴脸层出不穷地出现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为自己经过大半生的坚持不懈追逐与跋涉已经抵达文明圣地,人生的巅峰的粗浅认识而汗颜而惶惑。由是不无惊恐地感叹,人生犹如画圆圈,哪怕是历经过衣带渐宽终不悔的追求,哪怕是为心目中的那片灯火旰食宵衣几近耗尽了生命,到头来,也不过徒为身心多增一点经历,为人生多添几道风景。

由是终于明白,在我生命历程中,冥冥中,早已有一双无形的大手为我安排下了这一切。任凭自己怎样挣扎,怎样努力,始终也挣不脱,逃不过,摆脱不掉时间和时间赋予的生命。而所有的过往与经历都会毫无二至地载进岁月,镶刻进生命里----不管你愿不愿意。我怀恋青春美好岁月,于是不得不怀念起生产队分瓜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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