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同学

 

虽说“鸡年大吉”有些刻奇,但总不失为一种祝愿...





惠东吃了饭,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就像狗一样,两只前蹄在前面伏着,后蹄收拢。双颊鼓动、眼神滞塞、双耳下垂。左颊上的那枚痣像是印章一样按在左脸中央,就像是广场正中的路障。他怕自己看得久了就变成了真的狗,闭住眼,将头扭向一边。

他放下碗筷,走向窗户,发现外面有人在贴春联,对联上的红粉金字如同妇人的浓妆,一阵风吹过,红黄色粉末飘扬起来。他下意识地眨了一下眼睛。他抓住窗户把手,想要将自己支撑起来。他多么渴望倒立啊,一旦人感到孤独,就想要将世界翻过来看一看,就像来回翻看自己的百宝箱一样。就像孤独是一根吊钩,将他倒提起来,这让他想到卖肉铺中倒挂的烤鸭。但把手错动的刹那,窗户打开了,他再次丧失了一次反观世界的机会,就像一个人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中奖的彩票错过了兑奖日期。

不知道为什么就新年了,仿佛将这一天从一年之中的许许多多日子中抽离出来,就像用离心机将悬浮液中的固体颗粒与液体分开;就像抽签时候从众签当中抽出一支上上签。日子本身却无知无觉。

风像熟落的杏子一样扑簌簌地吹过来。他的脸颊以及脸颊上的那颗痣首先感到了风,风接着穿过他的肩胛骨——这让他想起来穿琵琶骨的酷刑——并在衣衫里串流起来。他知道风是在诱惑他从窗口跳下去,虽然它现在如同侍女一般摩挲着他的身体,但一旦跳下去风就会从四面八方逃逸出去,单单给自己留下一个肉体的囚笼,最终被摧毁。

敲门声。他赶忙将窗户关上,仿佛为了掩饰一个秘密。咚咚咚,仿佛有人在门上走路。总是这紊乱的声音,总是如同坟墓被撬开的声音,有人在撬着坟墓的石块,就是从那里,从那里钻出骷髅,它跳舞。也许我最需要的就是拜访,惠东这样想。没错,最需要的就是意料之外的拜访。当孤独成为癖好的时候,需要有一个人如同叫醒梦魇中的人一般叫醒他。

他打开门。他发现了什么,他后跳一步,不过是一只脚先落地,另一只后落地。他看到一只空中的手,为了看到手后面的东西,他紧紧拽住那只手,刹住脚,用尽全力,整个人的身体就都展露在他面前了。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方方正正的脸膛,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黑色中山装,黑裤子,围着黑围巾。惠东有些怀疑那是自己的眼镜,他的眼镜丢在实习期间,因此他细细打量了一回那人。那人说,你好,说着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在那人手上掸了一下,仿佛上面有灰尘似的。

“看得出来,你好像有些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那么你是对我的造访不高兴喽”陌生人说。

“没有,我最需要的就是意料之外的拜访了。”

“就像我这样?”

“就你这样,”惠东说。

“如果一个人不曾感受过孤独,就不明白陪伴是多么重要。”陌生人得意洋洋地说,还用手揩了一下鼻头。

“但也许不是这样,如果一个人不曾感受过孤独,就不明白孤独是多么快乐。”

“你在威胁我。”

“我可没有。”

“那你为什么一直在偷偷看着自己的窗子,你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们还是一起看电视吧。”惠东将手伸出去环住陌生人,但他没有成功,陌生人一低头,他的手就扑了个空。陌生人低着身子钻过他如同拱门一般的身体。

“看什么电视节目,无聊,不就是一群花衣服在扭吗”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时候吗”

“一月二十七啊,你在考验我吗,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与我的造访,但我要说,我还是知道具体日期的。你不要混淆视听,为了将自己的电视节目推销给别人。你只要用一个随便什么框子把我也框起来,你想看什么我也能给你演。”

“但今天不一样,今天是除夕。”

“你打算玩什么花招,你知道我不认识你你就可以随便欺骗我。你的心里从来没有我,即便你认识我。事实上我们做过三年的高中同学。你忘了吗,我每天早晨都通过窗户给你递酸奶。”

“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刚才假装不认识你是因为我怕你已经忘了我而我一旦提起来就会使你陷入尴尬的境地,既然你没有忘记我,而我也一样,那么我们就应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

“谈一谈?你知道我刚才忍受了多大的屈辱吗,我差点就要走掉。当我踏入你家的地板,我的脚在发抖,我的浑身在发抖。老同学竟受到这样的礼遇。不过你为什么一直望着窗户,好像窗户就是你的眼睛一样。”惠东嘿嘿地笑起来。“你在笑什么,我知道你就不怀好意。”老同学质问道。

“是的,我是通过你倒映在窗户上的影子看着你,我觉得这样可以更好地看到你。不过,老实说,我感到有些滑稽。”惠东又笑了两声。

“瞧,这就是时代,沦落的道德,除了精神的衰弱,时代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什么。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开始就想要走掉的原因。你就是我的原因。”

“不过透过窗户看你的时候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你在说什么,老同学,我使你感到不舒服了吗。”

“再见吧,我不会让你再威胁我看我的笑话了,至于你说的过年,只会让我感到恶心,赤裸裸的。”

“啊,朋友,当你看到一个美丽的裸女就不会这样说了,不过你说要走,可是你从哪里走呢。”惠东将自己的房子展示给老同学看,他已经很久没有将自己的房子展示给别人了。他的房子就像洞穴一样,四壁都是土墙,角落里点缀着红黄相间的花朵。电视机踞坐在石台上,荧屏上空漠漠的,人影微微有些支离。

“门在哪里,我是从哪里进来的。听着,你不能独自霸占道路,噘着嘴,怀揣着自以为的美貌,活在世上,就像一锅新出炉的面条。”

“本来就没有门,就算有门,一旦进入,就不能出去了。”惠东边说边想着,如果自己不贴春联,别人会给自己贴吗。他们是否会因为不知道要贴什么样的颜色而踌躇呢,是否会因争相为自己贴春联而大打出手呢。但这些都动摇不了他要看电视的渴望。“我们还是看电视吧,老同学。”他对老同学说。

“你一直在歧视我,你知道我从来不认识你,没有和你做过同学,但你竟然称我为老同学。你难道不知道我是借着老同学的名义在和你聊天。你为了让我和你一起看什么无聊至极的电视就将我认做老同学,我才不会就范。”

惠东看看表,差一刻八点,他要在八点之前争取打开电视机。他说,“其实当你说你是老同学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在说谎,但为了不让你不舒服,我始终在迎合你。但现在时候看电视了。”

那人张开胳臂,像一只苍鹰一样拦在惠东面前。惠东绕到那人旁边,那人又转过旁边拦住。为了靠近电视,惠东不得不绕着那人来回跑,左奔右突。他的头上沁出汗来。“你是客人,怎么不能客随主便。”他愠怒地说。

“我知道你不想招待我,不然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有让我帮你贴春联,你知道很多人都想要为你贴春联,你家的门上贴了一幅春联后被撕掉,换上别人新贴上去的。你看,”那人从背后拿出一张还未拆分的春联,“如果你不想让别人帮你,你就应该自己做。”

当那人拿出春联因此手臂垂下的时候,惠东成功突破了防线。但他发现后面一无所有,就像一个口渴的人在沙漠中遇到了海市蜃楼。气喘吁吁地蹲下来后,他一扭头发现电视机就在他的身后。但此时他已经没有了看电视的想法。

“要不我们玩象棋,我知道你在象棋方面是一个高手,有很好的悟性,但你已经很久没有下过了,虽然一个人有能力下好,但如果长时间荒疏的话,也会像钝刀子一样呀。”那人看到惠东一脸失望的神情,这样说道。

“其实是用一种无聊抵抗另一种无聊,你知道的。包括我们自己。我们想到的种种逃避无聊的方法,其实都回到了无聊,甚至如同金粉一般更紧密地贴近了无聊。孤独也是这样。”

“得了吧,就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似的。你自诩你很孤独,但你还像一个帝王一样拥有一台电视机;你自诩为一个了解老同学的人,却不知道我就是你的老同学,但不是高中同学,我是你的初中同学,我想你连我的名字你都不记得了吧。你可以说不认识我,但你不应该混淆我们的关系,你没有这样的权力。”说罢夺门而去。

惠东独自看着没有开的电视机,好像看到了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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