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单岁月与理想人生

 

“你从哪儿想出来这么少女的梦想?”“最少女的部分是——如果以后领养或者代孕有了我们的孩子,两个爸爸去给孩子开家长会,想想就觉得,多好玩呀。”...

人物与情节全部为虚构
题材 篇幅与叙事风格有调整
感谢理解
Episode 01
彩虹养老院
01


顾思南讨厌出差。

这一天早上,他定了四个闹钟才把自己从床上赶起来,满不情愿地吃完一个三明治,切了一个火龙果,喝了一杯豆奶,然后心情沉闷地背着包出门去。一月底,伦敦的冬天依旧清冷干燥,白昼短暂而晦暗。他住在河岸街,出门就是特拉法加广场。附近几个街区都没有行道树,清冷而萧瑟,广场早就没有了鸽子。他沿着查林十字路走向莱斯特广场时,依稀可以听到远处河边的大本钟敲了九下。他走到了中国城附近,那里是《哈利·波特》里被设定为破釜酒吧入口的地方。早晨的中国城也很冷清,大红灯笼填满狭小街道上的窄窄天空,上班的人群行色匆匆。他顺着人群沿着楼梯走进破旧狭窄的地铁站,在那里可以坐上皮卡迪利线到火车站去,站台上人多到爆炸。肮脏的列车呼啸着驶来——皮卡迪利线因为有户外区段,所以列车一向日晒雨淋——稳稳停在站台上。他勉勉强强站在车门附近,许多声“Mind the Gap”之后,车门缓缓关上,他小心把头低下——这里的地铁车门像飞机舱门一样是弯曲的,所以对于许多人来说,关门的时候必须把头往里收,否则就会被车门撞到。



这是顾思南在伦敦的第二年,他依然十分嫌弃这里干燥的天气、拥挤的交通和可怕的食物。从复旦毕业以后,他在帝国理工读一个漫长的PhD项目,不仅自己要做东西,还要负责讲课,专门对付本科二三年级的英国熊孩子。这一次出差是去阿姆斯特丹大学开会,因为导师还在美国没回来,他得一个人穿得人模狗样去应付那些脸都笑僵了的社交活动。让他稍微宽心一点的是,这次在阿姆斯特丹还能碰巧见到一个在复旦就很熟的好朋友。那位朋友平日在巴黎,眼下碰巧也要去阿姆斯特丹,所以可以一起吃吃饭喝喝酒。

伦敦地铁里的座位出奇的大,而车厢又小得要命,这就让站着乘客的空间十分局促。列车昏暗晃荡,手机没有信号,顾思南两手空空,听着歌,看着许多乘客在免费报纸上做数独和填字游戏。那天网易给他推了一首《那年那少年》——毕业两年,他听得都能背下来了。地铁很快到站,他又随着汹涌人潮,穿过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扶梯走了出来。国王十字圣潘克拉斯(为什么这个站的名字这么长?)是一座六线换乘的大站,站外还有两座巨大的火车站。他仰望着圣潘克拉斯——哈利和罗恩就是从这儿开着韦斯莱先生的车子飞向霍格沃茨——的漂亮大楼走进去,在星巴克买了一杯美式。他就是不喜欢costa。

顾思南掐着时间排队过了海关,穿过人潮拥挤的候车室走出去。10:58开往布鲁塞尔南站的欧洲之星静静停在站台上,他要在那里下车,然后继续换乘向北的列车。他上车找到自己靠窗的位置,打开ThinkPad试图开始工作,但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离开车还有几分钟,他望着车窗玻璃上模糊的自己。头发短短,中间向上微微翘起,没有鬓角,胡子常剃。眉毛很粗,眼睛不大,戴着黑框。鼻梁挺高,嘴唇很薄,笑起来一口皓齿,脸的棱角分明,好像十八岁以来就一直是这副模样——他后来想想又觉得不对,因为十八岁的自己是不会担心脸颊长痘痘、发际线变高、头发变白变少这类鸡毛蒜皮的问题的。他穿得像性冷淡,水蓝色的衬衣下隐约可见宽阔胸膛和紧实手臂,然后是深色长裤,外面套着薄薄的大衣。他在伦敦一直穿得很少,因为冬天天气异常温和,室内热得要命——套头衫、毛衣和羽绒服是游客才会穿的东西。他把大衣脱下来挂在窗边,静静听完了一首秦昊翻唱赵薇的《离别的车站》——真矫情,毕业两年了,四处栖息都是孤身一人,顾思南觉得喜欢自己的人应该是全都迷路了。

他收起耳机开始打起精神工作。列车缓缓启动,向海峡对岸驶去。
02
终于回巴黎了。

木木再次呼吸着这破旧的宇宙第一文艺中心寒冷而潮湿的空气,真想感动得大哭一场。这半年他一直在肯尼亚跟踪一个NGO团队做调研,被无休止的停电、停水、高温与抢劫逼疯,许多次在心底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读这样一个奇奇怪怪的项目,特别是为什么要花半年在凶险的肯尼亚做调研(但这明明已经是非洲大陆最好的选项之一了,这个指标还是他抢来的)。作为一个巴黎政治学院的学生,他在博物馆拿出学生卡时都会被人夸“真是个好学校”,可在遥远的非洲大陆,作为一个“瘦弱的亚洲人”,他只能是当地人天黑以后最弱鸡的一个抢劫目标。



木木终于功德圆满,动身返回巴黎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这破旧装逼的城市是如此可爱。RER和地铁都如此亲切,虽然又脏又破,散发着奇特的味道,报站的男声只讲法语,升调一遍、降调再一遍,声音慵懒又黏糊糊的,听来很想打人。他刚回到自己在卢森堡公园附近的小公寓时,倒头睡了整整两天才缓过劲来。木木尽情享受着现代文明在巴黎这座文艺废墟上艰难留下的残迹。公园依旧静谧安详,奥德翁和先贤祠静静地矗立在西方,木木时常在附近的街区跑步。圣日耳曼区和拉丁区除了巴政以外还有索邦,街区向东西蔓延,咖啡馆和书店遍布,向北不远就是奥赛,与对岸的橘园隔河相望。尽管木木时常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在英美寻思一个地方读书,但当他坐在学校附近的古旧书店里喝咖啡读论文的时候,看着大雨把城市打湿,灯光晕开弥漫成模糊的光,教堂钟声依稀传来,窗前梧桐刷刷飘落,心情也还算平静而不至于落寞。

木木缓过劲来以后,终于恢复了日常学生生活,每天的固定出场是披着薄薄的风衣,脖子上随意搭着围巾,戴着圆圆的黑框,穿着圆头的靴子,任头发随意地翘着,神色傲娇地出现在博士生讨论班里或者本科生课堂上,坐在固定的位置,翘起一条腿,从包里翻出一叠A4纸摊开在身前。那天傍晚木木刚带完一堂本科生讨论课,主题是小巴林顿·摩尔和左翼的分析方法,讲得他口干舌燥。下课的时候微信弹出一条顾思南的消息说他过几天会去荷兰。木木立刻就回了消息——他们的雅典周(欧洲许多学校的教学联盟,学生们交换学校一周来进行交流教学)要开始了,他自告奋勇选了阿姆斯特丹大学(其实只是因为法国人都爱在寒冷冬天选择去西班牙取暖,所以去荷兰的名额本来就没人抢而已),这样他们还可以在阿姆斯特丹见见面。木木迫切想要知道顾思南又换了几任男朋友。
03
回想起来,这已经是木木认识顾思南的第五个年头。早年在复旦时,感谢混乱的宿舍安排,他们所在的楼住进了各种专业的学生。2010级以前,30号楼本来是数学科学学院的男生专用,后来陆续进驻了化学系、经济学院、管理学院和材料系。顾思南来自材料,木木来自经院,他们刚认识时属于典型的点赞之交和刷牙之交——每天刷牙洗脸时在公共盥洗室遇见,于是点头说Hi;时常晒自己又拿了多少不公平的B+(甚至是B,对于他们来说等同万箭穿心),或者遇到猪队友、带实验的傻逼老师,于是互表同情与安慰,顺便点个赞。后来圈子像投石的水波一样一圈圈漫开,两人关系中填充了越来越多的共同好友,比如顾思南的一个好朋友曾和木木一起在西海岸交流过,或是木木的大一室友后来和顾思南一起上完了有化物化仪分各种实验,每周两天在破旧化学楼里,呆满了整整两年。

这一类复旦男孩子往往聪明、刻薄而傲娇,人生道路道阻且长,走不下去的时候恐怕也只能互相舔舐伤口。他们互相形成隐秘联结,似乎谁与谁都认识,而又与那些刻意建一个微信群的妖艳贱货们不同——不存在所谓圈子,所有的联系都没有方向又没有目的——正是在这样神秘的联结和隐遁的护佑中,复旦还在更广阔的天地里继续存在着。天南地北,岁月悠长,邯郸路国定路松花江路以外的世界广纳每个渺小平凡如一粒沙的少年模样。

顾思南坐的欧洲之星跨过隧道进入欧洲大陆以后,他给木木发了微信:“准时,已经过海。妈的旁边的法国老头功放歌曲吵到让人想哭……有三个德国女孩子试图劝,被老头一顿狂骂,可惜我特么听不懂法语。”木木扫了一眼,然后也差不多要出发。顾思南的火车大约17点到达阿姆斯特丹中央站,而木木得赶上14:25从巴黎北站开出的火车。



他收好桌上摊开的一叠叠字迹密密麻麻论文——他一向非常痛恨Elsevier的排版——整齐码好放进工作室固定的抽屉里,然后穿好大衣,在门口拿好背包,快步走出楼去。虽然才下午一点过,但天色已昏暗向晚。天青色等来了濛濛的小雨,把路边橱窗与招牌的灯光打湿成一片,寒风仿佛有声一般从遥远的北方海岸涌来。他连打了两个喷嚏,匆匆走进了地铁四号线的站台里。
04
阿姆斯特丹位于更远的北方。

在弯弯大河南边,一道又一道运河围筑起一片扇形的区域,阿姆斯特丹这片自由土地顽强生长在海拔只有2米的地方,是八百年来各色人种能够得到庇护与安慰的乐土。算下来这已经是顾思南第七次来到荷兰,他走出人流汹涌的阿姆斯特丹中央站,叮叮当当的电车驶过,空气中漂浮着大麻的香味。他跨过站前的大桥,暗蓝天空被电线分割成一块一块,开阔地带吹着湿润的风,熟悉得让人心痛。



他沿着主道走了二十分钟才拐弯向西边走去,穿过三道运河,在他订过位的一家餐厅找了个壁炉边的位置等木木。木木也没让他等太久,很快就推门走了进来,仔细绕过一张张铺着白色桌布的小方桌向他走来。很熟的朋友了,顾思南都没站起身来。直到木木放下包,又脱下黑色外套让服务生——一个银色头发的漂亮女孩子——帮忙挂起时,顾思南才把目光从菜单上挪开。他一边笑着打招呼一边仔细看了看木木的模样——毕竟在非洲折腾了半年——头发依然不安分地翘着,不过整个人又瘦了一点儿,穿了一件深灰色的衬衣。细细的黑色圆框应该是最近刚换的,左耳的银色小钉应该也是最近刚打的——这些他上次见都还没有。而戒指倒是一如既往,老老实实戴在中指上。

顾思南举手让银发女孩子又递了一本菜单过来给木木,笑着说:“我觉得你肯定能找到,所以连路线也没发给你,哈哈,路上还好吧。”

木木解开脖子上的围巾答道:“对哦,反正我这种有男朋友的就该遭人嫌弃咯,也不求你照顾啦。”

“点菜,我饿死了。”

“对啊,你看我法语早就C2了,唯二的用处,一是去非洲前殖民地可以畅行无阻,二是可以跟你翻译法国菜的菜单……等一下……这儿不是有英语和荷兰语菜单吗?!”

“个么你点呀,我都吃。”

“为什么现在说话还是要带上海话的助词?”

顾思南没有答话,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木木把菜单扫了三遍以后,银发女孩拿着纸笔翩然而至。木木生在上海,自己倒是什么都吃,而且对顾思南的胃充满了自信——这货在上海这么多年,迁就着一个又一个男朋友的生活习惯,早就已经不是一个肚子里只装得下火锅、干锅、串串和烧烤的重庆小孩了。

05
菜色一如既往很棒,牛排恰到好处,带子味道很鲜,鹅肝一点也不腻,上菜的荷兰小哥个个可爱至极。餐厅里人渐多起来,不过一共也没几张桌子,所以依然安安静静的。壁炉暖烘烘,屋子里很舒服,窗外就是运河,夜色中河道一片黑暗,闪耀着星星点点的灯光。

毕业两年,大家年龄都逼近25岁,四分之一危机悄然而至,无论是朋友三三两两聚会,还是好朋友坐成一大桌,席间谈论的话题都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虽然还不至于到相亲或是逼婚的地步,不过也算是被生活上了一轮。木木有许多朋友毕了业就工作,时至今日已经是一看到恒隆或是国金中心就觉得仿佛怀孕一般恶心,一想到要上项目就觉得眼前一黑。他们很快就把微信签名改成了“能过一天是一天吧”“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所有的行业都要倒了”,果断地屏蔽了那些在朋友圈分析行业insights的朋友(就像一位工作远在广州的朋友说的,这世界哪来这么多形如“你妈是女人”这样的insight?),并希望每周一早晨载着他们驶向陆家嘴或者国贸的司机永远开下去也开不到目的地该有多好。相比之下,顾思南近几年的生活目标倒是非常单一,而木木呢,恐怕也还得困在比较政治社会学的世界里很多年。

木木从布朗尼蛋糕切下一点点送到嘴里,说:“我现在很多时候觉得,我现在谈恋爱是在帮别人养男朋友。”

顾思南叉起一只小小的马卡龙,笑着说:“一个戒指还戴在中指上的人还可以说这种话?”

“我跟他又没签协议,他现在在巴黎高商马上毕业了,要回上海工作,我能怎么办?”

“所以现如今大家谈恋爱应该先签个协议么?”

木木又切下一点蛋糕:“签你麻痹。但确实,很多事情很难迁就。我现在在Science Po肯定是要继续读下去的,也不可能为了他就算了,不然回国了再过三五年如果事业不顺利……”

“对啊,到时候两个人起冲突了,肯定会出现无数‘如果当初’的问题。什么‘当初我要是不为了你,现在早就……’什么的。”

“嗯,所以呢,”木木眼里狡黠的神色一闪而过,“他要是真的舍不得,就让他自己努力追赶我啊。可是我想他肯定也没把我放在他的人生选择里面。”

“嗯,我估计你也一样。哈哈。”

木木自责地笑了:“可能以前比较投入吧……帮他搬家,从莘庄搬到新江湾城什么的我都去啊,就像个宅急送的工人,还免费。”

“谁没贱过啊?所谓的爱情大过自尊的恋爱?当然,我这边反正犯贱的更多的是对方……诶,我有没有告诉你,我大二大三所有在化学楼和先材楼上的实验课,中午都有人送饭来的?”

木木扬起眉毛:“谁?白羊座的那个?”

顾思南不说话。

木木快把蛋糕吃完了,补了一句:“你特么真是禽兽不如。”

顾思南说:“我现在倒觉得,当初自己好像是太草率了。我现在根本就找不到,可能是自己标准太高了。”

“少来,有多少备胎?”

“我……这个……说这个有意思伐。真是。”

“不过说真的啊,我觉得你所有前任还都长得挺好看的……干嘛这么颜控啊?”

顾思南这边的甜品也吃完了,他放下勺子说:“哪有颜控啦。我只是那时候很喜欢他们,然后他们碰巧一个一个都长得很好看而已。”

木木翻了个白眼,“哦”了一声,举手让一个金发小哥拿账单过来,小哥没看到,银色头发的女孩子看到了,抬手示意了一下。

顾思南摸索出钱包说:“刷我的吧。”却不小心把卡掉在了地上,木木弯腰捡了起来。银发女孩拿来了POS机,直接递给了木木。木木顺口就问:“多少?”

顾思南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天蝎座那个人的生日。你知道的吧。”

木木抿嘴,似乎在说“你这个人啊!”,然后接过POS机,摁下了四个数字。

06


两个人走出餐厅的时候才八点。阿姆斯特丹夜色降临,酒馆与coffee shop开始显出声色来,不过两个人倒是没有续摊的打算,毕竟是工作日,第二天还各自有事情要做。天空像是哭过,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过一场微雨。顾思南提议说可以走一段到中央站附近去,他反正住那附近,然后他可以送木木去坐火车到郊外的大学区。他们出了餐厅以后穿过一条狭窄的小路,走到了西侧第四道运河——王子运河附近,然后沿河向北走去。

这一侧的运河一到夜晚便安静了许多。冬天,河两侧的树木脱光了叶,露出嶙峋的枝干。两侧房屋密密麻麻地紧挨着,在这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房屋尽可能修得瘦长高挑,而且外墙向外倾斜,就像要向外倒出来似的,这样就让它们看起来更高大些。河岸规规矩矩停满了私家车,下面是水流潺潺,河上的船屋驻守在岸边,绵延不绝,与路边低矮的房屋一起,透出让人安慰的橘色光亮。他们沿着碎石路,穿过一座一座小桥,边走边聊,寒风似乎减弱了些,他们离西教堂越来越近了,塔楼传来了阵阵钟声。木木这半年几乎与世隔绝,所以需要问的朋友同学动态更多一些,顾思南更多时候只是负责回答,而很多时候他也答不上来——真奇怪,很多人明明还是微信好友,为什么很多事情都没开口问一下呢?

顾思南讲故事自然是轻松愉快的一件事。直到他们刚走到安妮·弗兰克之家,离开王子运河,向内拐去另一条路时,木木忽然问道:“对了,小壑呢?最近怎么样了?”

沉默,空气忽然安静。走了十多米,巷子里幽暗昏沉,顾思南慢慢说道:“他……可能死了吧我猜。我怎么都找不到他。”

木木的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找不到他?你猜?是死是活总得有个信儿吧?”

顾思南不自然地扭了一下脖子,惯常的刻薄和自信褪去,显得焦躁起来:“我真不知道他的身体状况能撑到什么时候……你知道,我们快要离开复旦的时候,当时楼上有过一起跳楼的事情……你还记得吧?从那以后,小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我到伦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回去也找不到他。”

暗巷深深,把两个人吞没在黑暗之中。两侧除了一家夜店闪着猩红色的光,其他的商铺都关掉了。木木推了推眼镜,咬着嘴唇,显然是在试图理解:“可是……当时跳楼的不是一个一年级自科班的小孩子吗?他……跟小壑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顾思南闭了闭眼睛,沉重地说:“对,一个读了半年就忽然跳楼的一年级小朋友,鬼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是暗黑电影看多了?抑郁症没被发现?或者是三门考试不及格?你觉得是哪一种?关键是,人都死了,怎么追究啊?……可是直觉告诉我……有关系。我觉得有关系。”

木木:“谁能证明?”

顾思南又不说话。又一阵短暂的沉默。

07
他们快要走完这条巷子了,眼前是西边第三道运河,又是一片似乎经临过的街区——萧瑟落木,低矮房屋与潺潺的河。不同的是,这里的河边地面镶着三块浅色巨石,其中一块巨石向下延伸到河中。天气晴朗的时候,三块巨石是耀眼的粉红色。

这座1987年揭幕的建筑,它的名字叫Homomonument。顾思南和木木走下四级台阶来到河边。三角的顶点处摆了一个小小的花环。两个人坐在河边,顾思南神奇地从书包里顺出两瓶易拉罐的喜力。

他们坐在河边小声聊天,直到教堂钟声又一次响起时,啤酒空空,他们才起身准备向中央站走去。这时候木木才开始用正常音量说话。

“如果再这么下去,你以后要过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思南理了理外套的领,自顾自地说:“等到我27岁回上海的时候,要和另一半租在瑞金二路或者陕西南路的弄堂里。对了,湾仔码头和伴侣也可以来住,和我们住在同一号,互相照应真的方便很多。我可以找一个晚点上班、早点下班的工作,这样倒还可以好好给先生做午餐便当,也可以半夜两点开车去南京西路或者陆家嘴接他下班。那时候家门口的全家肯定还有养乐多和东方树叶,弄堂里的夜宵一定有葱油拌面和牛蛙饭。周末可以和朋友们一起在复兴中路看书和喝茶,假期可以再去里斯本或者巴塞罗那。不过那时候湾仔码头们肯定还是哭着喊着想让我带她们去成都重庆吃好吃的,我得避着点家里人。”

木木露出难以置信的、明显被恶心到了的表情:“你从哪儿想出来这么少女的梦想?”

顾思南短促地笑了一声:“最少女的部分是——如果以后领养或者代孕有了我们的孩子,两个爸爸去给孩子开家长会,想想就觉得,多好玩呀。”

木木强忍着没翻白眼:“好玩个屁。”

顾思南说:“你这个人就是爱翻白眼,小心翻多了翻不回来,一辈子都只有眼白。”

木木说:“那老了怎么办?”

“哈哈,格子已经想好了——你记得他吧,二年级时跟我一起上专业课的,也住我们楼——格子说他要在虹口闸北找一个安静的老公房,开一家养老院,门外每天早上可以晒太阳喝咸浆的那一种,名字都起好了。”

“叫什么?”

“彩虹养老院。”

木木笑得全身颤抖:“嗯,好像是一部日本电影的名字吧,真贴切。那我就……祝这家机构早日开张?如果它没变成一家老年约炮场所的话……希望有谁挣了大钱可以来投个资。到时候跪求格子给我和我男朋友留个能晒太阳的房间就好。而你么……先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再说吧。估计也得耗个五年十年。”



他们走得快了很多,已经能看到阿姆斯特丹中央站的巨大站厅了。顾思南学校安排的酒店就在这附近,但他还是想送木木到站台去。荷兰全境的火车站闸机万年开放,验票全凭自觉。顾思南陪着木木走到一列开往东边郊区的二等座车厢前,向他轻轻张开双臂。

木木当然知道,这货要一个抱抱的意思就是道别,他微微向前一步投入怀抱,头在顾思南的脖子上稍微蹭了一下。每次都是这样。
08
顾思南注视木木上车,然后快步走出车站。学校给他安排了地方,他扫了一眼地址便又穿过大桥,走进层层叠叠的运河里。一月深夜的古城里人迹稀少,更何况雨雪常驻。天黑得密不透风,阿姆斯特丹开始早早沉睡,有加班的人匆匆从他身边经过,有人骑着自行车铃声悦耳,每隔一会儿就有有轨电车当当地飞快驶过,掠过一格一格白色的光。

顾思南快步走过水坝广场,拐进另一条街道。成群的鸽子在王宫前飞起,消失在夜空中。他们也一样,就这么一年年,大家四海为家散落天涯。学业、工作、感情与家庭,生存危机日渐浮现,一天天沉没到冰冷的现实深渊。

顾思南在酒店登记姓名时,从钱包里抽出他在英国的BRP递了出去。在前台的荷兰小哥核对订单和身份的时候,他闲得无聊,又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设计感很差的绿色的卡,上面写着——
复旦大学 学生卡
姓名:顾思南
类别:普通本科生
学号:11307100XXX


……还有一张骇人的证件照。

毕业到现在,顾思南的钱包里依然留着复旦学生卡,虽然已经过期失效。他总觉得这是某种神秘护符,会让他有一种莫名安慰,还可以再简单一点,再干净一点,再纯粹一点,还能再无所谓地谈自由恋爱,做任性小孩。

他看着照片里18岁的自己,觉得心情稍好了些。

此时门外又是隐约雷鸣和阴霾天空,很快就又会下起淅淅沥沥的冷雨,好像这天空在哭。
- TO BE CONTINUED-
-把一个人的温暖-
-转移到另一个人胸膛-
-让上次犯的错反省出梦想-
-无 用 便 利 店-
感  谢  关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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