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看花:第十三章 真相

 

------第十三章 真相------

道路堵塞了整整一个小时,警察才开通了一条单行道,队伍才开始慢慢移动,在这一个小时里,我和方彦没有说半句话,我知道,他在和我僵持着。

刘叔将车子开得很稳,慢慢地跟着前面的队伍经过那场灾难的身边,我从窗外望去,心里默默地为即将映入眼帘的惨状做好准备,可就是那一瞬间,眼前的光被一双大手轻轻遮住,我惊愕地转过头去,看见方彦好看的侧脸,他望着前方,说出来的话像滴水一样温柔。

他说:“夏果,你不要看。”

方彦,你是不是忘了在上一个时刻我们还在僵持着等待对方妥协,你怎么就不能守住自己的立场呢,天知道我有多害怕你这种无意间流露的温柔吗?

那是对我最致命的武器。

方彦,方彦,如果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该有多好。

方彦,方彦,我们可以相遇真好。

你也看出来了,我确实是个矛盾的人。

最后,我还是回到了我住的楼房里去,那间狭小黑暗的房子。

方彦呆在客厅里不肯走,我无暇理会他,只想赶紧把这充斥着难闻气味的身体洗干净,真不愿回想,刚才在车子里那味道究竟有多刺鼻。

我整整洗了半个小时,用沐浴液洗了一遍又一遍,我将手臂抬到鼻子下闻了又闻,直到确定没有了那股恶心的味道。

镜子上一层水雾,我用湿润的掌心在上面抹了几下,我便看见了我自己,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湿漉漉地贴在我的脸上,像难看的爬虫,颈脖处的皮肤因为过度用力摩擦的原因而微微泛着红,镜子里的人却忽然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的模样,对,那是我不自觉露出的表情。

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点上。

幸好砸的是鸡蛋,而不是硫酸。

我可不想像夏芳然一样,被毁了容貌从而变得竭斯底里。忘了说,夏芳然是个小说的人物,作者笛安用及其残忍的方式夺走了她引以为傲的美貌。我庆幸的是,我的人生并不是被某个作者编排好的人生,但同时我也希望这一切真的就是一场别人给予我的梦境而已,我在踏出这扇带着水汽的玻璃门时,梦便要醒了。

林汝宣还在,所有的人都还在,这些痛苦都只是我的臆想。

我用手按住门把的时候,指尖微微在颤抖,仿佛使不上力气一般。我努力想要按下那把门锁,可是它就是纹丝不动。

我突然看见方彦的身影映在门上,他轻轻敲了敲门:“夏果,你没事吧?你进去好久了。”

“门坏了,我出不去”我发现自己声音里竟带着哭腔。

方彦在门外用力按了好几下门把,依旧徒劳无功,门在轻微地颤动,我知道他有些急躁了。

“夏果,你先别怕,锁坏了而已,我去拿工具来。”接着我听见他脚步走远的声音,我都忘了告诉他这房子里根本没有任何可以用的工具。

果不其然,他又折返回来。

“夏果,你这里有工具箱吗?”他在门外高声喊。

“没有,但隔壁那家人有,你可以去借。”我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使自己看起来依旧冷静。

方彦便急急跑了出去,在他借工具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被困在这狭小潮湿的空间里,镜子里映着我慌乱的脸,心里的恐惧无法抑制地在蔓延,我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些什么,我告诉自己,再等一会,等方彦把工具借来,等他把锁撬开,这不会费什么时间的,我只要等着就好,等门打开了,然后我就可以出去了,我在心里反复告诉自己。

可是,这恐惧为什么还是不肯离开,它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呼吸急促,指尖发抖,我靠在冰凉的墙上,濒临崩溃。

其实那一刻我真的以为自己要被困在这里一辈子了。

我的父亲,当你知道自己要被困在那间病房里的时候是不是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所以你才尖叫,才破坏,才满眼通红地求我放你离开。

对不起,爸爸,我没有理会你的恐惧,我只想到了我自己。

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泪流满面,我单手捂住了双眼,泪水从指缝中渗出,我想哭一场,想好好地哭一场,父亲,我是在为你哭对不对?这样林汝宣就会原谅我的泪水的对不对?

当方彦急匆匆回来的时候,便听到我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吓了一跳。

他拍着门,很焦急地问:“夏果,夏果,你怎么了?”

我哭得泣不成声,喉咙根本发不出一声,我沉浸在自己的哭声里,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无法理会了。

“夏果,你应我一声啊,我看不到你,你是不是摔倒了?是不是哪里疼了?夏果——”他在拼命地拍着门,那脆弱的玻璃发出巨大的声响,似乎在下一秒它就要四分五裂了。

我蹲了下来,将脸埋在膝间,捂住了耳朵,想要隔绝外界一切的声音。

“夏果——你别哭,我就把锁撬开,你别哭啊——”他边说话边在拼命撬锁。

我仿佛都能感受得到他掌心的颤抖以及他因为焦急而满头大汗的样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伴着某些金属断裂的声音,门被打开了。

我抬起头看去,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看不真切他的脸,他胸膛在急促地起伏着,我蹲在地上,以一种狼狈的姿态仰视着他。

他满眼的担忧急切在看到我平安无事的时候才猛地放松下来,他几乎是拖着脚步走到我的身边的,我看得出,他双腿因过度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缓缓蹲了下来,与我平视,他眼里又是那种温柔得让我害怕的目光。

“不怕”他声音嘶哑,他伸手将我圈在怀里,“我在这”

那种仿佛劫后余生的声带的颤抖通过他的身体传递过来,我紧紧靠在他的怀里,那一刻,我相信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

那时在车上我说要回家,他拒绝了我,其实我是明白他的。他害怕我一个人呆着,在经受了那样的事情后,他不想让我一个人回到这空荡的房子里,他深知我习惯一个人躲在无人的地方舔舐伤口,他太了解我了。

从洗手间出来,他拿来吹风筒给我吹头发,我的头发很长,我都忘记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去过理发店了,我任由它疯长,就像此刻我任由自己接受方彦对我的好一样。

机器发出的轰鸣声震荡着我的耳膜,我看见那些细润的水珠在空气中翻腾,黑色的发丝随着热风在空中摇曳,我想起海面上那交替起伏的海浪,那是一种让人安稳的频率。

方彦一直在说话,声音不大,全都被那轰鸣的声音盖过了,内容我听不清,但我知道他在说话。

他似乎也没有在意我究竟听没听见,手上依旧不停地在拨动我长长的头发,自顾自地在说,我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听他的声音与轰鸣声交汇成一首长长的诗,我忽而觉得我们就像在一起生活了许久的人一样,这种状态仿佛每天都在上演,他帮我吹干湿润的长发,我静静听他诉说,我们都习以为常。

隔着一扇门,他就在门外的沙发上,我在卧室里,我闭上眼睛的时候仿佛能清楚感受到他绵长的呼吸声,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安,尽管四周依旧一片黑暗,但这个夜晚。这所狭小的房子终究因多了一个人而增添了些许生气。

那一个夜晚,我睡得格外安稳,连梦境都没有。

关于那件事情,我后来也渐渐了解清楚。

网上那些关于我的的帖子引起了不少轰动,那天来找我麻烦的女人们据说是一个因被小三破坏了家庭而组在一起的队伍,看到那些帖子,一时冲动就跑来公司找我晦气。至于那个孕妇,因公司的摄像头还是挺高清的,全程拍下了她是如何自导自演的这出跌倒的戏。

方彦已经帮我正式以法律途径朝她们追究责任了,我本来想着算了的,我并不想事情闹得那么大,因为事情过后我想想还是觉得那些女人挺可怜的,没了家庭,还怀着孩子,生活不易,可方彦坚持要这样做。

他说:“这件事上不能妥协,该她们负的责任必须要她们负责,想想你遭受的这些无妄之灾,不能说她们可怜就可以逃避责任了,你不能总是心软啊。”

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方彦的想法的,他认定的事情旁人很难去改变他。

可是事情到了方彦手里,一切都变得那么轻而易举。网上的帖子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关于发帖人的详细情况的帖子。

发帖人是那个甩我耳光的女生没错,也是付书远的前女友没错。但是在他们分手一年后,那个女生患了严重的精神病,产生许多幻想幻觉,在治疗了一段时间后再次复发,她的臆想里将我当成了她的情敌,于是就有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那张澄清的帖子里附带了许多她就诊的记录,当然,一些隐私的内容并没有公布,但仅仅那些内容就能够让我洗清我的冤屈了。

事情解决得很圆满,真相大白,公司上下对我的目光回到最初,甚至为他们对我的指指点点以及各种不实的猜测而感到愧疚。

我曾经想过,如果有一天当他们知道那些事情只是别人的杜撰时,我只是被冤枉的时候,我一定要理直气壮地站在那些指责我的人面前大声地质问他们为什么不选择相信我,为什么要相信那些不是自己亲眼目睹的事情,相比那个女生,他们那些指指点点对我的伤害才是最深的。

可是直到真相大白的这一天,我发现自己心里那些话根本说不出来了,不是不敢,而且觉得没有了必要。

那种无力感你懂吗?就算得到他们愧疚的目光,可是伤害并不会消失。

除了默默微笑摇头,说一句没关系,我并不知道我还可以做些什么。

在事情结束后,付书远却消失了一段时间,请了假,不知所踪。

我一直想找他聊聊,可是自从那天我被那些女人围攻后,付书远便一直躲着我,我三番四次地找他,可他就是避而不见。

直到某一天里,我意外地接到了落落的电话。

“姐——你有空没?”他说话时总习惯将声音压低,显得特别老练一样。

我时常会忘记他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刚下班,怎么了?”我和佩琪挥了挥手示意再见,然后走出了公司。

这些天天气真的变化挺大,每到下午这个时候天色便暗沉许多,没有阳光,感觉整个天空都被灰色笼罩着,风吹来时带着秋天的凉意,我实在讨厌这种天气,让人心头发慌。

“那你来我这里一趟吧,我有点事要你处理一下。”

我瞬间拉开一个笑容,“你这小孩,要是想姐姐去看你就直说,还说处理什么事情。”

我话音刚落,他在电话那头便气急败坏起来了,“才不是!”

我都能想象到他涨红了脸气得瞪眼的样子了,毕竟是小孩,情绪总是能被外界的一切轻而易举地带起。

“我才不想你呢!是付书远,他在院里白吃白喝好多天了,赶也赶不走,你快来带他走,我快受不了他了!”

我一愣,原来他消失那么多天是去了福利院。

“我现在过去。”

等挂了电话,我便坐上了去世会福利院的公车。天色渐暗,我到那里的时候,路灯已经亮起了。

在离世会最近的一个站牌下了车,我沿着那条路一直走,路两旁昏黄的灯光给这条极少人走动的道路营造了一种微妙的气氛,夜风搅动着这灯光,这个秋天似乎有些寂寥的意味。前面左拐,就看见世会福利院了。

院子里没人,我到大门处敲门,半天,听到门后有了动静,门被打开。

“找谁啊?”话音未落,来人便瞪大了眼看着我。

“嗨,书远。”我微笑看着他。

“这个时候你怎么”

我似乎吓到他了,可是谁让他不接我电话,微信也不回,幸亏落落那小家伙告知我他的所在,不然我真不知道去哪找他。

“落落呢?”我从他身边走过,四周打量着,发现屋里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回头疑惑地看着发愣的他,他躲开我的目光,默默关上门,轻声说:“都去文化宫看电影去了。”

“你怎么不去?”我问。

他脸上忽然升起一丝微妙的神情,像感到无语,他说:“我都多大了,还看得了那些教育片么。”

我笑,“我看你就像小孩。”

我其实也就是开个玩笑,缓解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是他忽然地就严肃了起来,看向我说:“夏果,别在我面前开这种玩笑。”

我一愣,对他这副模样感到几分陌生,才几天不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我不着痕迹地拉开凳子坐下,“有吃的吗?我还没吃晚饭呢。”

他没有揭穿我这般刻意的转移话题,默默地走进厨房端了一些饭菜出来。

“还剩一点,先吃吧,不够我再给你弄一些。”

我看了一眼那分明是一个人的份量,“你还没吃呢?”

他坐了下来,顶上那吊灯从他的额上洒下来,在他脸上落下一个深深的阴影。

他说:“你先吃,你胃不好。”

心底有些微妙的情绪滑过。

我有些看不懂他此时的神情了,没有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的付书远实在让人有些不知所措,我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吃不了那么多。”我分了一半的饭菜出来,推到他面前,微笑着说:“一起吃。”

他迟疑了一下,轻轻一笑,没有拒绝。

没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这房子总觉得有些寂寞,安静得可怕。

我扒拉着饭菜,想着该说些什么,思忖间,刚要开口。

“你”

“对不起。”他突然抬眼看着我,打断了我。

“为什么要道歉?”我问。

他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声音低低地传来,“是我的错不是?”

“说什么呢!”我放下筷子,盯着他,“你没有错,我也没有错。”

他猛地抬头,眼里有些湿润的光,“如果不是拉扯到我,你也不会受到那么多的伤害与指责。”

在这件事上,我没想到他心里对我会有那么深的愧疚。可是这件事不单单是我一个受害者,我也亲眼目睹了他受尽人们的指指点点,但他依旧努力地想要为我澄清这一切,在这件事上我不可能怪他,也没有理由怪他。

“书远,”我说,“现在事情已经解决了,我现在很好,都过去了。”

“可是”他垂着眼,似乎还是过不了自己那关,他喃声说:“你如果没有遇到我该有多好。”

我感到不可思议,那么负面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根本不像他,我所认识的那个笑得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男生怎么突然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我有些后知后觉地发觉他那低落的神情有一半不全是因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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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书远的回忆------

他脸上的阴影显得更加浓重,似乎将他整个人都埋藏在黑暗里,我凝视着他的脸,想要从中得到一点他情绪变化的端倪,可最后,我还是用了语言来寻求一个答案。

“你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一不小心触碰到他这番脆弱的模样。

其实我刚问完就自觉有些后悔了,他现在就像一块被压制的透明玻璃,受不了一点外力的冲击,他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分明,像是用力到僵硬,他低着头,迟迟没有回应我。

周围寂静无声,此时秋夜的风很大,那些风声在四面八方叫嚣,想要从那些窗缝间冲破阻碍进入这间房子,许久,直到他忽然的一声轻叹,生生吓住了那些疯狂叫嚣的生物,风声像是戛然而止,接下来的话像是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能将它完整诉说出来,不知为何,我在他低沉的嗓音中感到身体被一股寒意包裹着,久久不能散去。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他忽然朝我用力微笑一下,“不过就是一些旧事。”接着他那笑容在暗淡的灯光下慢慢变得悲凉,他周围像有一个巨大的光圈,慢慢将他圈起,带回了久远的从前。

我想象中的付书远的小时候,应该是个可爱的男孩子,有着柔和的脸和小巧的梨涡,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是个所有大人都拼命宠爱着的孩子。

至少在他未出生之前他都是被期待的。

他母亲生他那年,在产房足足折磨了两个多小时,隔壁床的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只有他,像畏惧这个世界一般,呆在母亲安稳的子宫里迟迟不肯出来。

生产的过程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惨烈,剧痛一阵接一阵地折磨他母亲柔弱的身体,那种疼痛仿佛是全身的细胞都在呐喊,骨头在被拉扯,被碾压,像是就要碎裂,无法抑制的疼痛化为那喉间的呻吟,凝聚成巨大的力量,一下一下地传送到另一个世界——包裹着他的世界。

紧接着,一股小小的血流伴随着那个折磨着所有人的小捣蛋缓缓出来,孩子敏感的神经刚触碰到这个世界,“哇——”地一声,诉说着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恐慌。所有人都笑了,包括他的母亲,虚弱地望着这个被高高举起的孩子,接生员笑着说:“看清楚了啊,是个男孩,恭喜了!”他的母亲这时才感到心安,低声呢喃一声:“终于是个男孩了”短短一句话积聚了他母亲所有的期盼。

可是谁能想到,那句话却成了他母亲的遗言。

“产妇大出血,快,缩宫素加大剂量!”

“不行了,出血无法控制!”

“2000ml出血量了,赶快,立即手术!”

“医生,产妇失去意识了——”

所有的人,进进出出,喧闹混乱,那个场面像被剪辑成一帧帧黑白电影,放进了所有人的记忆里,成为了永恒的回忆。

他的母亲就是这么毫无预兆地离去了。

他被接生员抱出去的时候,他的父亲颤颤巍巍地接过这个来之不易的小男孩,默默流着泪,好不容易终于等来了一个儿子,却没了母亲。

这可如何是好呢?

而一直站在那里的还有一个人,纤瘦的身体用力地挺直着背脊,仿佛只要她一放松下来,她努力维持的东西就要轰然崩塌似的,她如此倔强地望着父亲抱着那个将要叫她姐姐的婴儿,她是付书远的姐姐。

她在所有人的期待中降临,却带给所有人满满的失望,因为她是个女孩。

姐姐是在亲戚家长大的,母亲为了生二胎,生个男孩,户口都没给她上,就把刚记事的孩子给扔亲戚家了。那时候的社会,谁家的女人没有个儿子,那都是低人一等的,说是灭了祖宗的教诲,不会传宗接代的女人到哪都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在那个对此事绝不宽容的年代里,活着就变成了一件异常艰难的事。

他对姐姐的记忆不深,但他却永远记得她看他时的目光,像带着汹涌的波涛,随时要将他淹没一般。他知道,姐姐是恨他的。

他总是想,如果一个人要以恨的方式而存活的话,那应该是很可悲的,可是后来的日子里他都觉得,就算是恨,起码,她是活着的。

无论以何种方式,活着就好。

他七岁那年,父亲难得的带上他和姐姐一起去游乐园玩,那是他第一次和姐姐出去。

小孩都对比自己大的兄弟姐妹产生一种依赖感,喜欢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哥哥姐姐身后,无论对方怎么厌恶自己,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要靠近,这种盲目的崇拜基于自己内心的潜意识——姐姐能够带着自己慢慢地走进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因此感到心安。

所以,当他得知要和姐姐一起出去玩的消息时高兴得连他最爱看的动画片《七龙珠》都忘记了,穿着父亲给他换好的衣服,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大大的时钟,心心念念地等待着时间的到来。

游乐园里琳琅满目的东西简直看花他的眼,他从来没有感到那么的开心,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吃他喜爱的巧克力冰激凌,可以拿到五颜六色的气球,可以看到许许多多会走动的人偶,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原来是那么五光十色的。

一切都如他所想的,和姐姐在游乐园里度过了很愉快的时光,尽管姐姐总是用厌恶的目光瞪他,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用手指偷偷掐他,甚至抢过他的冰激凌狠狠地摔到地上然后告诉父亲是他故意扔掉的。但是他还是觉得能和姐姐在一起就是最快乐的事,他不会去计较那些小事情。

夜色渐浓,在回去的路上,父亲在开着车,而他和姐姐坐在后座,姐姐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窗外,他不敢主动开口和她说话,只能偷偷地望一眼又赶紧收回来,像个做了坏事怕被人发现的小孩。

安静的时间总是让人感到困倦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在经过一天的玩耍后,他累得睡着了,小小的脑袋歪向一边,像个东倒西歪的小小不倒翁,可爱逗人。

他做起了一个梦,在梦里看到许多人,有爸爸,有姐姐,还有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妈妈,他们共同生活在一所漂亮的大房子里,房子里总是充满笑声,他仰望着这所房子,幸福得快要死掉。

噢,不,他皱了皱眉,既然是幸福,怎么能说死掉这种事呢!他正在努力纠正自己的语言,然后就看到那所房子突然之间扬起漫天尘埃,那些碎裂的砖石朝他迎面扑来,他感到身上传来强烈的疼痛,而那所房子顷刻之间便化为乌有了。

他一下子就从梦中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姐姐不见了,车子也不见了,四周都是吵杂的声音,有人在尖叫,许多灯光在闪闪烁烁,他看不见任何东西,身体上似乎压着沉重的东西,他不能动弹,他吓得放声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模模糊糊间感到身体上压着的东西被移开,他被人抱起,那场车祸之后的事情他便也记不得了。

“你看,我肩膀上这个伤口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他拉起袖子,指着那个痕迹依旧清晰的伤口,我看见的只是一个痊愈了的伤口,但我不知道,他心上的伤口是否还是鲜血淋漓如同刚刚划开一般。

我想起那场惨绝人寰的车祸,在没有经历过死亡的人面前,那种恐慌是无法体会的,我们这些旁观者看着都免不了一顿感叹,而他真真切切地经历过那些可怕的事,那种创伤我相信是会留在身体里难以磨灭的。

“我曾经觉得那一天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了,可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我一夜之间就成了孤儿,如果不是我总吵着要去游乐园,也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都怪我。”

“谁也不想不是吗?那并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他声音低低的传来,“我曾经埋怨过自己一段时间,那时很多人都说我是克星,出生就克死了妈妈,接着是爸爸还有姐姐,那么大的车祸,偏偏只有我活了下来。”

“可是……”他努力朝我微笑一下,“我后来看开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那只是意外对不对?”

我盯着他的眼睛,朝他用力点点头。“是意外!”我斩钉截铁地说。

他又低下头,若有所思的样子,许久,他缓缓地说:“我一直想不明白,那么严重的车祸,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直到前些天,我才得知,当初车祸发生时的事情。我之所以只是受了轻伤,是因为我一直被姐姐抱在怀里,她用身体替我阻挡了许多冲击,我能够活着,是因为她。”

他声音有些哽咽,低着头,不愿让我看见他的脸。

他的姐姐其实是爱他的,是他超乎想象的爱,在车祸发生的那一刻,我相信,他姐姐是下意识地去保护他的,他是她的弟弟,她要保护他,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想法了。他拥有能够拥有这份爱,我想他心里的伤痛终归会被抹平。

“你很幸运不是吗?你姐姐很爱你,她用生命去证明了给你看。”

“是啊……我都不知道原来她是爱我的,可是我夺去了她的性命,我这些天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为什么偏偏是我,是不是靠近我的人都会发生不好的事情,爸妈这样,姐姐也是这样,连你牵扯到我也遭遇了那么多不应该承受的事情,我实在……”

“不!”我猛地打断他的话,“书远,我从来都没有那么庆幸,为自己能够遇到你,你的笑容真的带给我很多力量,这不是安慰的话,这是我心里最真实的想法。”

他愣了愣,眼睛闪闪地看着我,表情有些讶异。

“可是我给你带来了许多麻烦。”

“是意外!”我强调。

他望着我,许久,仿佛突然释怀一样,嘴角拉开一个好看的弧度,那个小小梨涡像承载了所有的阳光,那么明媚。

“果子,你真好。”他说。

他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就知道,那个熟悉的他又回来了。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件难以释怀的往事,它是一座桥,横跨在我们心里的海洋上,经受着海浪的拍打,海风的腐蚀,它伤痕累累,岌岌可危,不堪一击。

我们总有无能没力的时候,无法参与别人的伤痛与过往,安慰也总是苍白,往往这时,陪伴与倾听有时候会是最好的力量,随着回忆的轨迹重新回到那些岁月,再经历一遍却没有那么的孤单了。

付书远重新振作起来,准备收拾东西回去,结束假期。

我和他打趣说,“女王大人一定会拍着你的肩称赞你是个上进好学的好青年的!”

他低着头收拾着,笑着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不想回去上班了。”

我笑,“前些天我还听她天天念叨着说‘书远怎么还不回来啊?’‘书远这孩子去哪玩了啊?’感觉就没有停过似的。”

他瞪大了眼,“真的呀?”

“当然!你难道不知道她整天想介绍女朋友给你?”

“太可怕了,我想我还是休多些天再回去了,反正都是扣钱,不差这一点了。”

“怕什么,女王大人那么喜欢你是你的荣幸啊。”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

“我受宠若惊。”他捂心作惊恐状。

我控制不住地笑了,他眉眼弯弯地也带着深深的笑意,我们都没有发现有人走了进来。

“你们谈恋爱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落落抱着手靠在门边打量着我们。

“你这小子,进来也不吭声,吓死人了。”付书远说。

“啧——”落落鼻子轻哼一声,放下手走到沙发坐下,“明明是你们谈恋爱目中无人,看不到我进来。”

这孩子说话怎么老像个大人似的!

我尴尬地望了付书远一眼,他倒没有什么反应,我走过去落落身边,揉了揉他小小的脑袋,说:“小孩子乱说什么呢。”

不出意外的,他顿时炸毛,不耐烦地推开我的手,不过力道很轻。

他撑着腰,圆圆的眼睛又瞪了起来。

“都说了我不”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小孩子是吧,你都说了一百万遍了。”我笑着打断他的话。

落落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刚要说的话似乎被我这么一打断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眼珠子转了半天,那样子实在可爱。

这时,付书远幽幽地来了一句,“明明是小孩子”

然后小狮子就像突然被人踩了一下尾巴似的,冲着付书远横眉竖眼大声喊道。

“我不喜欢你,你快走!”

“可是我喜欢你呀。”付书远冲他笑得一脸灿烂。

我竟然看到落落的脸微微红了,真不可思议。

落落撑着腰,憋红着脸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你、你、你真讨厌!”

“可是你好可爱呀!”付书远笑盈盈地接话。

小孩子毕竟脸皮薄,我看他的脸都红得要滴血了,我赶紧打圆场。

“好了好了,书远你快收拾,还要坐车回去呢。落落,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了?其他人呢?”我看了一眼时间。

落落瞪了付书远一眼,随后看着我说:“电影无聊,我就先回来了,其他人迟一点。”

“你是不是想说,小孩子看的电影,好无聊。”付书远唯恐天下不乱地插话。

“你少说一句。”我制止他。

“我不会同意你和姐姐谈恋爱的!”落落突然挡在我前面,似乎在捍卫自己的东西那般坚决。

“落落!”我想现在我的脸一定是红得发紫了。

“怎么不行?她又不是你的。”

“我看不上的人,肯定不行。”落落一脸正经地说,忽然看向我,“姐姐,你别喜欢他,他给不了幸福你的。”

我满头黑线。

这人小鬼大的孩子!

我无语地摸摸他的头发,说:“放心,你姐姐没有喜欢他。”

我刚说完就看见一双手伸了过来,接着便听见落落的一声惨叫。

“啊——放手!你给我放手!”

付书远双手捏住落落的脸蛋,仿佛手中的脸蛋是两块橡皮泥,使劲拉扯揉搓着。

“小落落,你这小脸手感可真好!”付书远眯着眼笑得怪异。

“付书远,你不是人!你你你——给我放手!”

接下来的场面便失控了,落落和付书远两人大眼瞪小眼,扭打在一起,落落力量小,个子也小,付书远一开始是占了上风的,可渐渐的,落落凭着几分灵巧劲,像个小狮子一样张着嘴巴亮出牙齿,愣是在付书远手臂上留了几个齿印。我在一旁是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住,最后索性坐在沙发上看他们掐了。

窗外风声依旧,似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屋内灯火通明,那些嬉闹的人声飘扬在房子上空,汇聚成太阳,照耀在我心上,这种闲逸轻松又带着暖意的夜晚已经久违了。

回去的路上,付书远突然问我:“你知道为什么落落总是不让别人将他当小孩吗?”

我微微一愣,摇摇头:“这个还真没有问过他。”

付书远淡淡一笑,似乎想起了某些事情。

“我说给你听。”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c1137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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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现言小说 《雾里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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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现有字数:22.96万
最后更新于:2017-2016-11-29 13: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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