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面孔》:32

 

------32------

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澡堂子建起来后,滑稽的情节也是一个接着一个。立本给我讲起这些事,表情很特别,你根本看不出来他是想哭还是想笑。倒是康圆圆情绪不错,她感叹教育农民难啊难,难于上青天;好在建起了个澡堂子,总算没有白来麻子村;康圆圆喋喋不休地表白这个澡堂子是公民学校结出的硕果,自然有她的一份功劳。

澡堂子刚开张,就遇到了麻烦。村民不去洗,担心洗了后要收钱;即使现在说的比唱的好听,但干部们的脸比夏日里的天气还要诡秘,说变就变,谁肯定他们某一日不会找上门来收钱呢?这样的事情村民可不是遇到一回两回了,遇多了,傻子秋利都变成个精明鬼。还有,澡堂子里又没有隔档,当着外人的面脱衣服,而且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身体的沟沟坎坎、山山峁峁都让他人一览无余,多难为情啊!不去洗,就不去洗,谁去洗谁是流氓。

真正的麻烦倒不是来自于村民,而是因为刘奇和栓虎从中作梗。澡堂子开张那天,刘奇剪完彩,他第一个进去洗澡,副乡长赵晓辉和村长栓虎则把守在老虎口的两边,为他站岗放哨。刘奇匆匆洗了洗,出来后却发了一通脾气:澡堂里没有桑拿,没有冲浪,没有搓澡的按摩的,没有跳舞的伴唱的,这能叫澡堂?那是涝池,是臭水沟!最不能让刘奇满意的是,里边竟然没有他的专用包间,这不是岂有此理是什么?建这个澡堂,难道脑子被稀泥糊住了,竟然没有想到该把他刘奇放在什么位置?刘奇在自己的地盘上,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刘奇能不生气吗?刘奇能不拂袖而去吗?

刘奇怒冲冲地走后,栓虎就把立本叫到一棵柿子树下面,一本正经地和立本谈澡堂子的事。栓虎主要谈两个问题:一是澡堂子必须改造,搞三个包间,两大一小,装修要豪华,供县乡村三级领导专用;县上的领导也许不经常来,但来一次,就得让他舒舒服服,让他魂消魄散,让他对麻子村留下磨灭不掉的记忆;小包间就归村上的领导,村上领导难道就不是领导?强龙难压地头蛇呀,村上领导才是真正需要敬奉的佛爷,可惜许多人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村上的领导可以成为狼,也可以成为兔,一切都看你对他如何。二是既然建了个澡堂子,就得把澡堂子办得像个澡堂子,也就是说,得让它产生效益。怎样产生效益呢?栓虎不用点透,立本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但是,立本如果揣着明白装糊涂,栓虎只好直言不讳了——具体说,就是找一帮子风情万种的小姐,对客人提供相应的服务。小姐到来,好处是大大的,一举两得,不,应该是一举八得:小姐既能够让各级领导玩得满意,又能吸引来远远近近的客人,这样,澡堂子就可以收费,既可以收小姐的费用,又可以收客人的费用,村里的房屋还可以向小姐和客人出租,有条件的人家,还可以办个农家乐餐馆什么的;如此这般,麻子村人还能不富裕吗?麻子村不想成为开阳县的首富村都由不了自己——找不到小姐?哈哈哈哈,怎么能找不到小姐呢?小姐就像蝗虫一样,到处都是,挥手一抓就是一大把。对了,找小姐的事别人也许觉得很难,但对鸡蛋而言,却容易得像唾了一口唾沫。世界上还有鸡蛋做不到的事?只要肯出一笔劳务费,要多少小姐鸡蛋就能引来多少小姐,要多性感的小姐鸡蛋就能引来多性感的小姐。和鸡蛋交往的小姐不但漂亮,而且个个都讲究卫生,绝对不会有奇形怪状的病;据鸡蛋说,那些小姐天天都用药水给自己的下半身消毒呢,很有职业道德。

立本一口就回绝了栓虎的想法和要求。栓虎没说完,立本扭头走了。立本挺奇怪:一个好事情,为什么总有人要让它走形变味呢?总要使它与原来的初衷背道而驰呢?立本很生气,立本不想生气但却很生气。立本说栓虎你作为一个村长,脑子里竟装着一些歪门邪道,这样的村长能不把村子的发展引向歧路吗?

我说立本别看见什么都觉得奇怪,栓虎不是已经说了吗?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是他对你的暗示,你明白他的意思吗?立本说不怕不怕!如果怕,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只有让他牵着你的鼻子走;再说了,栓虎也好,刘奇也罢,他们现在都不敢把立本怎么样,他们现在还得巴结立本呢。为什么?因为立本引来的资金,惊动了省上,省政府已经将它列入了全省的示范样板工程;项省长亲自抓这个项目,立本和项省长不但见过面了,而且一同吃过饭。

说到这里,立本突然冲着我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就讥讽我挺能装模作样,嘴巴闭得紧紧的,恐怕用铁钳也撬不开。我莫名其妙,问我装什么啦?立本说你装什么你知道。我说我就是不知道我在装了什么?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立本说你不是和项省长认识吗?我说我怎么能认识项省长呢?项省长认识的人成千上万,他知道我是毛蓝还是乌黑?准确地说,我只不过是认识项省长的儿子。立本说他向项省长介绍村子里走出去的人才时,点到了我的名字,并把我美美实实地夸赞了一番;项省长问是不是在报社上班?是不是爱写杂文什么的?项省长说我的文章不错,说的都是真话。立本说项省长无疑对我颇有好感,他竟然能说出我某一篇文章的题目。我将信将疑,说是吗?项省长面前的文件摞成了山,他还有闲心读杂文?

立本接着转移了话题,说村民洗澡可有趣了,让人哭笑不得。开始吧,他计划不要看守澡堂子的人,但很快发现,没有看守是万万不行的——有的人把他家的羊牵进去洗澡,有的妇女端着一盆又一盆的衣服去洗,有的人卸掉了水龙头去卖废铁,有的人才不像话呢,竟然分不清澡堂和厕所,干脆在里面大便。

然而,谁来看护澡堂,他和栓虎也免不了发生碰撞。依立本的想法,他是想让宝来做看守的。宝来家庭极其困难,又要给秋利治病,又要四处上访,毕竟,看守澡堂每月可以有五百五十元的收入。这笔钱由立本出,与村上无关。但栓虎对宝来看守澡堂非常恼火,在这个村里,他看不惯的人很多,见了面白眼瞪白眼的人也很多,但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宝来露着黄黄的牙齿笑。他看到宝来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无比舒服,但一看到宝来笑,他就有一种上前抽宝来俩嘴巴的冲动。宝来竟然四处告他们弟兄俩,由告他弟弟栓牛的无证行医,变成了告他栓虎贪污退耕还林款。呵呵,宝来你厉害你厉害!算你交裆里夹着个硬棒槌!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栓虎不是平地里卧的死猪,你想踢几脚都能由你。

最先向宝来发难的是栓虎的妻子。那是在宝来看守澡堂的第二天,栓虎妻子洗澡出来,她顾不上梳理一下纷乱的头发,就一把揪住了宝来的衣领。她大哭大叫,声称刚才她洗澡时,宝来这个流氓竟然借着布帘的缝隙,偷看了她的身体!她怎么活人呀?她有什么脸再在人世间游荡呢——栓虎妻子的哭喊声唤来了栓虎一家人,他们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聚拢在一起,有十三四个人。他们压住宝来就是一顿毒打:宝来满头是血,嘴被扯裂了一个大口子,裆里的隐秘之处也肿得像个面包似的。若不是小林阻止并拨打了110,宝来估计性命难保。

立本对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到后悔:他不该让宝来去看守澡堂!不过立本要扳倒栓虎的决心似乎更足了,他咬着牙齿说,自己宁愿牺牲,也要为村民们铲除这么一个飞扬跋扈的村霸。

* 温馨提示: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9265 在手机上阅读完整章节!

------33------

我讲课是在一个下午。那天天气并不好,飘忽的闲云呈现着灰灰的颜色,一股一股或急或缓的风,像跳华尔兹时旋转的衣裙,从人群里掠过——几位老太婆头上顶的手帕都被它卷跑了——我坐在一张课桌后面,面前立着一个不时掉线的麦克风。立本宣读了听课应该注意的事项,就离开了。康圆圆坐在我的身旁,在认真地做着笔记。

刚开始,立本介绍我时,就出现了一些插曲。立本当然把我吹了一番,说我好赖也是个人物,有人品,有学问等等。人群里一阵骚动,嬉笑之声像飞鸟的翅膀那样起起落落:不就是黑豆吗?还把他吹得好像天上掉下的白屎壳郎?是呀是呀,城里混了几天就装人物了,黑豆几尺几寸谁又不是不知道;黑豆小时候老解不开裤带,经常尿湿裤子,到了冬天裤子就硬得跟铁板似的;黑豆最爱喝红豆稀饭了,没有红豆稀饭喝他就在地上打滚,嘻嘻嘻,黑豆不爱黑豆却爱红豆;谁不认识黑豆呀?还用得着你立本给我们介绍黑豆?就是把黑豆烧成灰,我们一眼也能把黑豆认出来。

我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我从怀里拽出几页纸,就开始了讲课。我讲的题目是“村民的道德和素养”。可没讲几句话,就被宋通过的骂声打断了。宋通过在高声叫骂着秋利,他说秋利把一条毛毛虫从他衣领里塞了进去,搞得他身上奇痒无比;宋通过拿半块砖欲砸秋利的时候,秋利已经跑得老远了;秋利站在远处,根本不理睬宋通过,而是冲着一棵树吐口水,嘴朝着树一努一努的,念念有词,仿佛正和那棵树对骂似的。宋通过号称毛毛虫在他的脊背上兴风作浪,他受不了了,因此他得回家在毛毛虫叮咬处涂抹药水;宋通过走了,一个少妇喊了声她要给孩子喂奶,也拍打着裤子上的尘土,离开了课堂;接着,这个走了,那个也走了,另一个也坐不住了,说人家都走了,都挣钱去了,凭什么让我们坐在这儿消耗时间?凭什么让我们坐在这儿活受罪呀?开讲才二十分种,我面前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几个人。这十几个人显然是为照顾我的情绪才留守在这儿的,其中有位妇女一句话点透了这一点:她曾经和我母亲关系好,她不忍心看到我讲话没有人听。

在场的人有的打盹,有的嘀嘀咕咕地聊着逮野兔的事情——野兔害怕人,很害怕,很害怕,它们白天钻在洞里不敢出来,晚上才偷偷摸摸地到田野里觅食,啃几口玉米棒子,嚼几嘴豆秆叶子;这个时候,运气不佳的野兔就会被埋伏在田间的村民抓住;抓住野兔,当场捏死,然后回家,剥去野兔的皮,再把野兔挑在一根木杆上,到县城里的兔肉火锅店去卖钱——野兔的价格起起伏伏,飘忽不定,店老板经常蒙蔽不懂当日行情的村民;村民们坐在一起,自然要打探一下彼此出售野兔的价格。

我依然在讲着邻居之间应该学会妥协和宽容的问题,但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讲课很乏味。我都有点瞌睡了,只想找到一张床躺下身去。就在这时,三妈发话了,她说黑豆你就不要讲了,又没有人听,看把你讲得累的!富贵接着三妈的话茬,说可不是吗?讲那些没有用,邻居之间谁想吵架就让他吵,谁想打架就让他打,不打不吵那能叫邻居吗?大家都不吵了不打了,活着还有啥意思?萝卜说是呀是呀,她和宋通过几乎天天吵架打架,如果某天没有吵没有闹,似乎觉得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心里空落落的;萝卜又冲着我,说我不了解农村人在想什么,我简直就是在瞎子摸象,或者纯粹是瞎猫逮老鼠,没逮着老鼠,却差点被老鼠反咬一口——农村人脑子里想的是钱!如果你给他们发钱,或者讲一些怎样捞钱的方法,你看他们来不来听你讲课?——富贵对萝卜的说法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才是村里的诸葛亮。富贵批驳萝卜,说你懂个啥呀?傻娃子不懂,满头发肿,你以为农村人脑子里想的都是钱钱钱?错了,十个农村人,有九个满脑子装的都是一个算计另一个:你挣到钱了,我却没有挣到,我就盼着小偷最好把你挣的钱偷个精光;你盖起了新房了,我还住在破厦房里,我就期待着来一场地震,把村里新房旧舍一起震倒,使大家回到平等的起跑线上;你的儿子娶了个漂亮媳妇,我的儿子转战南北却依然是赤条条的光棍,我就渴望你儿子娶的老婆要么得癌症要么出车祸……总之,别人倒霉我开心,别人哭泣我歌唱,别人不幸我幸福。

萝卜也挺较真,她突然想起了四妈患病期间富贵的表现来。四妈当时交裆里肿得就像一个小小的西瓜,而且那个西瓜似乎溃烂了,忍不住地往外滋溢着脓水。富贵就当着众人的面奚落四妈,竟然哼哼起了自编的歌曲:“四老婆的泉水流不尽,流不尽……”当时尽管萝卜不怎么高兴,但她以为富贵在开玩笑,没意识到这是富贵在讥讽四妈。富贵刚才的一席话,让她如梦初醒,她才知道富贵多么多么不是个东西了。萝卜开骂了。萝卜上学时门门功课都不及格,但骂人却在班上遥遥领先。都怪教育部门,没有把骂人算作一门课程;如果骂人被列入考试,萝卜回回都得满分。萝卜骂富贵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她或把男女生殖器搅和在一起骂,或分散开来单独骂,或者一会儿把好几个人的卷在一起骂,或者把某一个人的某一个器官切割成碎片骂。在场的人都纷纷扭嘴扭头,个别人还掩着嘴偷笑。一个一个的人都起身走了,甚至富贵也站起来,一副欲哭欲笑的表情,磨磨蹭蹭地开溜了。场地上就剩下萝卜,讲台上我和康圆圆依然尴尬地呆坐在那里。

萝卜骂了一会儿,扫视四周,发现没人听她的骂话了,就闭了嘴,站起来,伸伸懒腰,然后特意给我解释,说她骂人不是冲着我来的,她骂人也是被逼出来的。我摆摆手,说讲课结束了,你走吧,走吧!萝卜并不急着走,却给我讲起了道理,说在农村,你没有铁拳头就得有钢牙齿,不厉害行吗?不厉害点就得受人欺负!欺负一次你退让,退让的结果是你永远得遭受欺负!宋通过是外来户,和这里的人不沾亲不带故,谁把他往眼角里夹呀?她萝卜若还蔫不拉唧,人家可不骑在你的头上拉屎拉尿?我说萝卜别说了别说了,我理解你!我说每个人总得有个特长嘛,骂人骂得出色,也算你萝卜的特长呀。

萝卜笑嘻嘻地走了,而我忽然有一种瘫软的感觉,全身没有了丁点气力,甚至没有劲头站起来——一堂失败的讲课,像有人挥舞着榔头敲碎了我的每一个关节,我全身四分五裂得似乎再也安装不到一块儿——我的肚子里当然有一股怒火在熊熊燃烧,我自然把立本和康圆圆当成了出气筒。立本不在,康圆圆得一个人承受我喉咙蹦出的炮弹。我说康圆圆,这就是你邀请我回来的讲课吗?康圆圆并不明白我的意思,她强调讲课费会一分不少地给我的,尽管讲了连四十分钟都不到,但她会按四个小时给我计算,四百元!说着,她就拉开手提包的拉链,就要给我数钱。我说我在乎那几张钞票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们在这里丢人,也要把我拉来跟你们一起丢人?我本就不想来,可你们这个打电话,那个催促我,我回来又能怎么样?教育农民了吗?启蒙农民了吗?你是越北市人,这个学校办砸了,你可以永远不来麻子村,可我呢?这个村子是我的故乡,我以后有脸面回来吗?

康圆圆并没有生气,她说她刚做这项工作时,也是动辄就生气得不行;但经历了太多的挫折,挨了数不清的斥责和唾骂,她的脸已经变成橡皮了——唾在上面没感觉,拿石头打却会把石头反弹回去,甚至你操把刀子划那么一道子,也不会流血——康圆圆没有我那么灰心,她依然是那么地乐观自信,她说我的讲课更加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提高农民的素质是多么有必要啊!接着她又重复了一句我都听腻了的话:没有农民思想觉悟的现代化,就没有中国真正的现代化!
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d79265 获取完整内容!
----------
本小说内容节选自:人文社科小说 《时间的面孔》

作者:安黎
小说现有字数:30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
温馨提示:如何阅读完整内容?
方法一:点击下方 “阅读原文” 链接去读小说“时间的面孔”后续完整章节!
方法二: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优美小说节选),回复 xsd79265 阅读后续完整章节!


    关注 小意达


微信扫一扫关注公众号

0 个评论

要回复文章请先登录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