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可持续发展的脸》：第三章棉花糖

------第三章棉花糖------

那年，老家的炊烟像云朵一样悠悠地飘着。晌午，父亲拖着一身的泥巴吭哧吭哧地走回家。这日头!父亲心里一阵嘀咕。

“回来了?”母亲把毛巾递给父亲。

“嗯，先喝口水。”父亲走到水缸边，用勺满满地盛了一碗凉水，咕噜一声灌进肚里。

我那时年龄小，每天屋里屋外跑。父亲背着一大摞农具进院门时，我每次比母亲跑得快。

“丫头，又看我喝水?”父亲滴着汗珠朝我笑。

“甜吗?爹。”我两手搭着缸沿咯咯地笑弯着头。

“甜，很甜，像吃棉花糖。”爹又笑。

于是从那天起我记住了棉花糖，做梦也想吃棉花糖。后来我上学了，看到学校的门口有流动的商贩卖好看的棉花团一样的东西。同学们说那是棉花糖。棉花糖?我禁不住诱惑，用零碎的硬币买了一小团吃。真的很甜，还带着香味。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父亲陶醉的样子。父亲说缸里的水是棉花糖味，这是真的吗?难道是棉花糖化了变的?

我急切地穿过窄窄的田埂，我没见到父亲行走的身影，却看见母亲提着竹杆沿着河塘在追赶鸭群。

我打开家门，扔下书包就蹿到院里的水缸边。我个子矮，踮着脚看不到水的影子。我端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才终于看见那一汪被父亲快喝光了的棉花糖水。

“你不要命了?”母亲不知啥时候进来的，见我的头隐没在缸里，大叫起来。

我后来对母亲说：“没有您一声叫，我也许就掉不进缸里去，也不会明白缸里的水根本不是棉花糖的味。”

父亲惊慌地把湿漉漉的我从缸里拎了出来，嘴里咕噜噜地想说什么。然后我看见父亲舀了～瓢水喝，父亲那会儿喝水的样子一点也不好看。当然我不敢问缸里的水甜不甜，因为我已经知道水不是棉花糖味的。

惊魂未定的母亲给我换干衣服后去了堂屋，我根本没想到她会去找那根赶鸭的竹竿来打我。

“你这是做啥?放下!”父亲扔了水瓢吼道。，

“今天不打她一下，明天还会掉进缸去。”母亲气着说。

我受了太大的惊吓，在两个水缸缝隙里躲藏。

“出来!”父亲朝我喊。

我从缸缝里看见父亲的脸铁青，筋脉一根根在颤抖。

“不出来我要砸缸了!”父亲嗓门特别大。

我只好出来，我想父亲一定不会打我，因为他从来没打过我，刚才还阻止了我母亲的竹竺。但我很快感到不妙了，父亲的眼睛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打我的家伙。

果然父亲在堆满农具的墙角一顿乱翻，第一次他拿起一根粗大的竹棍子走到我跟前，把我吓得半死。第二次他换成扁担又走到我跟前，我哭着求饶。第三次他拿起一顶草帽，我破涕为笑。然而父亲还是没打下来。而这时让我惊奇的是父亲蹲在地上拼命地在拔一根草。拔草做啥?我呆呆地看着父亲。

“站好了!”父亲站起身命令我。

我很听话，毕恭毕敬地站着。

随着一阵风吹过颈部，父亲说惩罚结束。原来父亲用那根草在我脸上打了一下。我用手摸了摸E己的脸。有点痒。

晚上，父亲来到我床头边，问：“丫头，疼吗?”

我大哭起来，紧紧地抱住了父亲。

“小孩子不能喝生水，要得病的。”父亲微笑着对我说。

“今天我买了棉花糖吃，爹不是说缸里的水和棉花糖一个味儿吗?”我伤心地说。

“爹骗你的。”父亲愣愣地看着我。

父亲走的那年我正读大学。有一天，我接到加急电报，告知父亲病危的消息，我连夜乘火车赶回老家。

父亲一直等着我，在病床上他老泪纵横地捏紧着我的手。可父亲的手冰冷。

“爹……这辈子……只打过你……一次。”父亲喘着气说。

“您……一次……也没打过。”我感动得泣不成声。

母亲在一边默默地流着泪。

“爹，还记得这个吗?我把它带回来了。”我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

“一根草?”周围的人全惊讶万分。

我把那根草轻轻地放到父亲的手心上，然后我把自己的手放上去，再把父亲的五指合起来。

出殡那天，我看见那根草一直在父亲的手里攥着，父亲攥得很紧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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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放声大笑------

我爸说，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笑。我爸回忆：那年冬天，大冷。船上了滩。一整天，他将船蓬用麻和着油灰捻了一遍。挑灯的时候，他赶回了家。

那天，家里来了客。是教我的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是来家访的，一直等着我爸。

王老师问：孩子在家里开心吗?

我爸说：很开心的，我出海在外，他妈管的多些。咋了?

王老师说：他为何要那样笑?

我爸一脸惊奇：孩子笑怎么了?有什么不合适吗?

王老师说：他的笑声比别人大，太突出，太突然，带头破坏班里的秩序。而且，他的笑声很有影响力，搞得其他同学跟着笑，老9币们无法上课。

我爸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这孩子，莫名其妙笑啥呢?

王老师又说：老师们知道他不是无理取闹，可他为什么要笑呢?有什么事情值得那么大声地笑吗?

当时我幸亏躲在柴禾堆里，要是在他面前，他肯定给我一巴掌。王老师说的没错，不好好上课，笑啥呢?

王老师离开我家时，千叮咛万嘱咐地让我爸妈管住我的笑，这么大笑是不对的。

后来发生的事是搁在鱼筐上的那条扁担引发出来的。王老师走后，气急了的他，把我从柴禾堆里拖出来。说!干吗在学校里大笑?我说我憋不住，使过劲，可还是笑了。我爸说，扁担打下来的时候，我一滴眼泪也没有，依然笑。我爸懊悔地说，早知道你后来不笑，也不下重手了。你可真是把全家人吓死了。

王老师再次来我家是在一个月后。当时，我爸已在滩上很郁闷地把那船通体上了两遍桐油。王老师说：孩子突然不笑了。我爸说：知道。家里也正愁着呢。王老师说：过去他整天放声大笑，不知怎么回事?现在上课时候，学生们东张西望看着他，觉得少了啥东西。昨天，班级里合影，所有的人笑得灿烂，只有他没笑。老师和同学们使出全部劲逗他笑，他最后也只是张了张嘴。没笑。

我爸急着说：家里也不笑了。邻里有小孩叫他一块玩，他也不去，放学回家就待在房间里折他的纸叠。孩子妈快急疯了。

我爸说，那阵子，家里笼罩着一丝恐惧气氛。飘满鱼腥味的小岛上，家家户户准备着过热闹的新年。只有我家足不出户，整天愁眉苦脸地围坐在一起。

我爸依然进行着他的回忆。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可是，那会儿他憋足劲给我讲各种笑话。他说他至少给我讲了一百个故事，可我一个也想不起来。有点印象的是，他在我的床上挂了很多个用避孕套放飞的气球。我问：我笑了吗?我爸说：没笑。他倒是哭了。

后来我爸带着我去医院。不咳嗽不发烧没病去啥医院?他请了岛上最好的医生。医生说：孩子笑是正常的，不笑也是正常的。我爸死活不信，一个每天放声大笑的孩子，咋说不笑就真的不笑了呢?肯定得了病。我爸准备让我转院去更好的医院，去学校请假，王老师很配合。王老师说：老师和同学们期待听到我的笑声。

后来呢?后来我笑了吗?我问。笑了。我爸说。

我的笑声依然比别人大，太突出，太突然吗?我还是破坏班里秩序的坏学生吗?您还把我从柴禾堆里拖出来用扁担打吗?我步步紧逼地问。

你一直好好的干吗要打你?你也没得病，医生说都很正常。爸说。

那我怎么好起来的?我疑惑。

我带你去了海上，那是你第一次出海。你当时一声不吭，不过，下船时速度倒很利索。没几分钟，船舱内所有的东西都已让你玩摸了一遍。你拿着望远镜一脸笑容的样子，我至今记着呢。爸说。

我在看啥呢?我好奇地问。

你说你在看岸上的人，豆粒大的人全被你捉到了眼前，你当时很开心。你在船上不停地跑动，从这个舱钻到那个舱。吃晚饭的时候，船上的伙计们从海里钓上来一条大鱼，你高兴地放声大笑。爸笑着说。

我就这样笑了?我问。

是的，你笑了。爸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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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名家名著小说 《一张可持续发展的脸》

作者：周波
现有字数：12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10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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