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想起》：4.老地方

------4.老地方------

每个人的生命里程中，都会有一些具有特殊意义的“老地方”的。它是童年与父母相依相偎的陋室，它是校园铺满金黄的小路，它是初恋沉醉的小河，它是印满青春足迹的田埂；它是李玉和的联络站，它是阿庆嫂的春来茶馆；它是《香樟树》里小杉、芳芳和陶妮常聚的香樟树，它是《搭错车》里孙力和女儿常走的铁路，它是《中国式结婚》里丁浩和罗嘉常去的咖啡馆……往大里说，故乡就是我们每个人都难以忘怀的“老地方”吧。这一个个“老地方”，构筑起我们人生的完整空间，让我们感到自己是连续的同一体。从未被割裂；这一个个“老地方”，扩充着我们情感的内蕴，让我们感怀流连，每走向一个新的地方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哪怕是曾令我们伤情的老地方，回眸之时，也同样有辽远的美感啊。

老地方之所以让人感念，是因为它承载着往日的生活，积淀着往昔的心情，提示着我们永不会再来的生命时光。只要踏上那片熟悉的土地，无需按动记忆的鼠标，所有潜藏的内存都会自动浮现。春节时回老家，有意识地重走了一遍少年时常常走过的路。虽然马路早已拓宽，两边高楼林立，但旧时的模样却在我眼前分外清晰，这里的点点滴滴都从心湖溢出。那时，既为城市的发展而欢欣，又生起一种说不清的怅惘和感伤。

老地方必定是和人联系在一起的，那些曾和我们共处一个时空的人。老地方让人缅怀，是因为“人面不知何处去”才是生活的常态和真相，团聚只是生活甜蜜的糖衣。我经常回母校南大，不为别的，只是去走走。看到那些熟悉的宿舍，草坪，铺满石子儿的小路，小路上默默无语的长椅，我就会忆起同学们一个个熟悉的面庞。我们肯定曾在一起朝夕相伴的，可如今，他们在哪里？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让他们过得不寂寞？这时，我就会想起千百惠那首《走过咖啡屋》：“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你我初次相识在这里，揭开了相悦的序幕。”“每次走过这间咖啡屋，忍不住慢下了脚步，屋里再也不见你和我，美丽的往事已模糊。”难怪一个同学在上学时特别喜欢唱这首歌，莫非是，他比我们更早地领悟了生活的无情，他比我们更早地料到，总有一天我们要为曾经的咖啡馆这样的老地方而感伤，而带泪微笑？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多少有了一点阅历，就会对生活有一些晓悟了。现在，我可以明白，为什么当年岁月那么艰苦，生活那么贫困，生命那么不受尊重，而知青们今天仍要一次次地结伴还乡，去寻找住过的房屋，流过汗的田地。他们把一生中最年轻、最美好的年华，无私地给了这些老地方啊！如今，纵有再富丽堂皇的宫殿，都无法换回他们的青春。在老地方经受的种种苦难，已经由岁月的调和转化成精神的财富。老地方，也就由空间转换成知青们时时想重温和咀嚼的种种心情。

最喜欢听到的，是老同学打来电话，说晚上老地方见。忘了吗？就是南大的南芳园啊！最喜欢听到的，是和远方的友人晤谈后，问他去哪里吃饭，他说：老地方呗！忘了吗？就是汉口路的那个小饭店！就是半山园的那个土菜馆！最喜欢听到的，是下班时同事相约去老地方一聚。不用问，不是去东北菜馆就是去龙虾馆呗！这些老地方，自然都不起眼，引不来局外人的一瞥。可在我们听来，一声“老地方”，含了几许深情，几许默契！

有些老地方，平时也许不会想起，没有人和事的触发，也许也会淡忘。但只要是真正在我们心中深深镌刻过的老地方，恢复那种亲切的感觉只需一瞬，就像对久违爱人的陌生感，刹那就会消融。前几天，我坐火车回老家。因为南京新站正在建设，所以只能到西站坐车。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来这里了，但出租车驶向那个熟悉的方向时，我沉睡的记忆瞬间便全部苏醒，上大学时，每当放寒暑假和开学，南北的同学总是在这里来来往往。我们许多次在这里接送同学，许多次在这里送迎恋人。这个很有些年头的火车站，记载了我们青春的友情，见证了我们诚挚的爱情。如今，地方还是这个地方，但同学们早已飘航各地，伊人也早已相隔天涯。一切当然是发生过的，一切也必是默默地存于这个车站的某处的，但我再也看不见、找不到了，怎能不起今夕何年之感？在这曾经的老地方，耳边响起刘若英的歌声——

永远不会再重来，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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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那时候的爱情------

家附近是一所大学，我常常到校园去散步。那一日傍晚，依旧在慢慢踱步时，一对情侣的话从身后传来，只听男的问：“你爱我吗？”女孩略带羞涩地回答：“还用问吗？爱啊。”男孩又问：“假如现在有一个拥有宝马车的人也爱你，你会选择谁？”没有丝毫的犹豫，女孩回答：“当然选择你。”男孩嘻嘻笑着说：“以后你就不会这样想口罗！”

这是我“截取”到的一则爱情对话。我也知道，当时报纸上正在展开关于宝马车和爱情的讨论。这样的答案如果出自别人之口，我不一定相信，会以为他作秀，但由热恋中的大学生说出来，我不仅相信，而且感动。因为校园爱情是水晶之恋，不会沾上一丝功利的尘灰。

我和我的同学们都经历过校园爱情，为爱笑过，哭过，醉过。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就是两个人如影随形，一起在树林中晨读，一起听课，一起抄笔记，一起吃饭，一起晚自习，一起步行去玄武湖、石头城。就是这样傻傻的、很土气的感情，就是这样天天想呆在一起、看到他（她）和其他异性在一起就酸酸的感觉。一旦不在一起，就仿佛害了病一般，正如沈从文说的那样，不在一起，想到所爱的人时，“血就流走得快了许多，全身就发热作寒，听到旁人提到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乐。究竟为什么原因，任何书上提到的都说不清楚，然而任何书上也总时常提到”。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就是一种心情。一种万里无云风和日丽的心情，一种心中毫无渣滓、透明烛照的心情，一种想快乐飞翔的心情，一种傲视一切困难的心情，一种想大声歌唱的心情，一种感激生活感激生命的心情，一种想把心中这爱恋、这欣悦、这感恩、这憧憬告诉全世界的心情。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就是一份饭菜、一件冬衣这样的温暖。囊中羞涩的恋人们合吃一两份菜，是食堂永远的风景线。常常你会看到，有一个男孩或女孩在小炒窗口排着队，另一个则在座位上等着。排着队的不时会回头朝坐着的那位灿然一笑，那意思是说：别着急，等着啊。对他们来说，一份小炒肉丝或红烧排骨是难得的奢侈，一定是要两个人分享的，这份小炒的美味就是校园爱情的滋味吧。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把当时还很难买到的绿色军大衣送给女友，自己冻得在寒风中瑟缩。温暖还可以这样传递的：有的男孩为了给对方买一件衣服宁愿吃几天的青菜；有的女同学总是把家里寄来的钱和粮票接济男友，自己只吃最简单的饭菜；有一个女同学为了给男友增加营养而几次卖血，直到晕倒在宿舍里才被同学发现。校园爱情就是这样，爱得无私，爱得彻底而无保留。只重心的感受，胸中只存那一个美丽的动词，这是校园爱情——那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空，特定的少男少女，才会有的爱情特质啊！

那时候的爱情，简单得就是一张卡片或一束野花赋予的信念。在新年，在生日，在相爱的纪念日，恋人们会自制一张贺卡，写上刚新鲜出炉的爱情诗句，或采一束野花送给对方。这一张卡，这一束花，往往就铸就了恋人们对爱情的坚定信念。他们买不起昂贵的贺卡和鲜花，但这丝毫不影响爱情的品质。校园恋人们坚信，只要心中有爱情，就会山高水长地老天荒，任何力量都无法阻隔。对世俗的人们来说，爱情总是要和面包联系在一起的。这没什么不对，可悲的是有些人的爱由此就打了折扣，宝马的诱惑就会大于爱本身的引力。而校园爱情是不会也无需考虑面包的，也许这样有点不切实际，但那份情感却由于没有夹杂任何爱以外的欲念而显得纯而又纯，绚丽浪漫，让人全身心地沉浸其中，不顾囊中空空，不顾衣衫单薄，不顾明天的早餐在哪里，不顾远方的路上有多少荆棘坎坷。钱？房？车？是在心中一闪念都不会有的。

那是怎样的晶莹亮洁的年代啊！

往事如烟。包括我在内，不少人的校园爱情都已随风而去。“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歌曲《后来》的这一问，让我长久地思索。爱情的飘散自有许多因素，但多半还是由于年轻的我们都很倔强，都要去“赢”对方而不肯稍稍低头，都希望对方为自己而改变；也由于走出校园后我们遭逢了种种人生现实和诱惑。有人由此说，校园爱情太过理想，最不牢靠，是一种感情的浪费，所以最好不要去爱。我倒觉得，正因为走出校园后会有形形色色的外力来动摇本色的爱情，所以，在象牙塔内单纯洁净的爱才更弥足珍贵，更值得我们用心品味。即便注定要各奔东西，简简单单、认认真真、缠缠绵绵爱一场，何尝不是人生的财富？

这对情意绵绵的大学生恋人走过去了。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的思绪同样也走得很远。是的，在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上，爱人的誓言会变，说谎的方式会变，分手的理由会变。这对信誓旦旦的恋人，或许会终成眷属，或许也会分道扬镳。但不管过了多少年，年轻时这样源自心底的爱情对话，这份无私无瑕、澄碧清亮的校园爱情，仍会让我们在某个酒醉的夜晚猛然警醒，在某个有雨的黄昏泪如雨下。

因为长大，所以不苛求永远

永远有多远？谁能说清楚？相爱的时候，我们只知道要一直相扶相携着走下去，永远像第一天相恋时那样深情，永不忘记对恋人的诺言。传统，道德，责任，人言，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们，相爱就要永远，永远才是真正的相爱。

我们就这样背负着纯真，背负着对永远的憧憬，满怀豪情地向永远进发着。一路上，我们感到了无数的欢欣，无尽的爱与被爱的喜悦。我们是这样相互依恋相互迷恋相互爱恋，我们真害怕会在哪一天风雨折断了爱的羽翅，所有的情意会在哪一刻戛然而止，我们中的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尚未到达永远就气喘吁吁，精疲力竭。我们真的害怕分离，害怕不能相伴到地老天荒。

然而有一天，你发现，你累了，你发现你现在对他（她）的爱，更多地不是内心流淌的爱意，而是年少时许下的一种责任，曾经那样甜蜜的责任现在是如此沉重。而要承担背弃责任的责任，在你看来又是那么不堪。这时，也许你找到了真正的爱；也许，你只是不再爱身边这个人。但是，身边的这份爱明明是你曾海誓山盟承诺的爱，一旦放弃，虽则已是一个开明开放的社会，但自己这样做道德吗？是背信弃义吗？是见异思迁吗？是喜新厌旧吗？

彷徨，踟蹰，徘徊。争吵，打闹，冷战。多少人就这样折磨着自己，也折磨着别人，在无爱的婚姻中消耗着自己的青春和生命。丁丁当当蓦然回首的某一天，身心交瘁无力争吵的某一天，才开始明白，与其无望相守，不如放飞对方，放飞自己。

开始明白，原来爱情并不是责任就可以替代的，爱情是从心底涌起的相悦相惜和相亲。一旦这种情意不再，责任就成为不堪承担的重负。

开始明白，我们依然可以在情炽时盟誓天长地久，但不必要求对方从此背上十字架，陪我们一路到底。

开始明白，原来分手虽然不会十分地完美和漂亮，但总可以心平气和、充满感激地说一声再见，道一声珍重。

年少时不明白，其实谁也没有永远。即使一生相爱，也会有一个人先你而去没入幽暗。在没有永远的这一生，我们怎能不珍惜别人，珍惜自身？

年少时不明白，谁也没有权利要求对方为自己付出永远。每个人的生命都是自己的，为谁留，为谁走，都是自己的权利。在真正相爱的每一天里，彼此善待，像一对小小的老鼠，笨笨地相爱，呆呆地相守，拙拙地依偎，傻傻地在一起，即使冬雪封山，还可窝在温暖的草堆，快快乐乐地啃玉米。有一天这样的快乐我们就享受一天的快乐，有几年这样的幸福我们就守着几年的幸福。两个终究要先后离去的生命，能够有一天这样的相依，不也是值得一生回味的幸福吗？

长大后终于明白，我们可以希望对方守着自己，但不要奢望他（她）永远为自己驻足，更不要责怪他有一天的远离。爱他（她），就是在他（她）愿意停驻的时候我们守候，就是在他（她）渴望远行时我们放手。我们宁愿独自唱着“情愿就这样守在你身旁”这样伤感的歌，也不愿看见对方被我们束缚、勉强为我们停留的苦痛。

长大后终于明白，不必苛责对方，更不要把他们曾经的承诺当作炸弹随时抛出去轰炸，而只是理解他（她）年轻时的炽热，那么，我们就可以友好地分离。回首相守的日子，我们还是会感到莫大的幸福。在短短的一生里，曾经和你共筑爱的小屋，曾经彼此相拥相有，这是千年修得的姻缘啊！这种今生相遇的感激会永远像芬芳的花瓣，洒在我们前行的路上。

沈从文在致张兆和的信中，为自己只爱过一个正当龄的她而感到庆幸。而面对人间那繁复纠葛的感情世界，我却要改动他的话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我也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你，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爱是一条渡船，也许可以把我们送到一生的彼岸，也许只能送我们一程，但一程的相伴，也足以使我们感怀一生。

张小娴说：“年少的时候，我们喜欢听的是：即使分开了，我也会永远爱你。可是，有一天，我们忽然领悟了，说永远爱你，也许未能如愿。人长大了，只想对自己诚实一点，也对别人诚实。希望你好好地生活，是我最诚挚的幸福。”

是的，十七岁仲夏那个永恒的夜晚，初吻你的我是诚实的；后来，不再爱你的我，也是诚实的。

是的，栀子花白花瓣落在你蓝色百褶裙上时，你说过爱我，那时的你，是诚实的。后来，你说要离开我去远方，那时的你，仍然是诚实的。

依然相信海誓山盟，依然希望爱到地老天荒，但是，如果有一天，我们不能走到永远，爱人——

就让我们彼此深深地原谅。

就让我们记住相爱的美好时光。

就让我们互道一声祝你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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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生活时尚小说 《忽然想起》

作者：阿明
现有字数：15万字
最后更新于：2016年08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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