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源写作:三十年·八个瞬间

 

无数次经过校史馆门口,却从没有进去看过一眼。我跟随人群穿过狭小的走廊,从百年前创校之初开始参观。我开始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故事。一张张照片,一份份文稿,一件件物品,一个个展室,按照时间轴依次排列,穿越一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

三十年·八个瞬间
王瑶


1

1988年,8月

我总怀疑那并非我真实的记忆,但那副画面却不时在脑海中浮现:半明半暗的暮色中,各色光影在高墙上闪烁。平日里那只是一面普通的灰墙,孤零零地矗立在操场中央,但在某些特别的晚上,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拢,等待露天电影开场,一切都变得格外热闹。我不记得都看过些什么,音乐,画面,对白,全没留下半点印象。但我却始终记得那种魔法一般神秘的气氛,许多人坐在那里,全神贯注地伸长脖子张望。墙上的光淌下来笼住我们,仿佛我与他们都在同一个故事里了。四面八方,有渺渺的蝉鸣声一阵一阵传来。

那时候我家住在交大一村,一栋单元楼里,光洁的水泥地板夏天凉沁沁的。窗户外满是梧桐树的绿荫,我喜欢推开窗户,面对这遮天蔽日的绿发呆,喜欢趴在窗边那张爸爸用的大书桌上面,剪纸、画画、做手工。那时候我对这广大的世界还没有什么概念,像一个没有见过水的人第一次把双手伸进溪流中,只有一些不连贯的、然而却无比清晰印象久久地停留在指尖。

我会记得跟妈妈带着粮票去教工食堂买细腻香甜的豆沙包,记得冬天去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排队洗澡,记得交大幼儿园门口那一排幽香扑鼻的桂花树,记得校医院的消毒水气味和露天电影院里的神秘光影。

那时候爸爸出国去了,有一年时间里,家里只有我和妈妈。我总是问:“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呀?”因为知道妈妈会因为我的问题而发笑,所以故意重复这问题来逗她高兴。

爸爸在的时候,经常带我穿过一条马路进学校,去他的实验室里玩。实验室里有很多好玩的:有半透明的硫酸纸,可以蒙在图画书上描人物与花草;有一桶细腻的白砂,可以偷抓一把,在地板上堆出山河湖海;有花花绿绿的电子管,可以像搭积木一样组成小人儿、小动物、小房子。我尤其喜欢看爸爸焊电路板,看冒着青烟的烙铁头蘸着焊锡,就像笔尖蘸着水彩颜料一样,在纹路精美的电路板上点点画画;看焊锡在高温下改变形状,像亮闪闪的水银珠子,啪的一下摔在地上,凝成一片薄薄的、花朵一般绽开的金属圆片。

这些有趣的回忆,让我真的开始有一点想念爸爸。爸爸走了那么久,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电影画面的光芒在妈妈脸上一闪一闪,好像把她也变成了故事中的人物。妈妈低下头轻声对我说:“乖,爸爸下个月就回来了。”

2

1996年,4月

学校里的花都开了。我换上妈妈新打的绿毛衣,跟爸爸妈妈、外公外婆一起去看花。

西安的春天短暂,各种花,各种绿,各种虫儿蝶儿鸟儿,各种阴晴雨露,让人应接不暇。年复一年,我在作文里反复描写这座校园里的花草树木,四季变迁,描写雕塑、水池、广场与小路。闭上眼睛时,我能清晰地记起它们的样貌与细节,记起每一棵树上的名牌内容,记起开花的日期。这里就是我的地坛,我的百草园。

校园里景色最好的地方是东西花园,两座园子风格各自不同:东花园开阔,中央是一大片椭圆形草坪,草坪边上有水池、凉亭、假山、长椅,还有两棵高大的核桃树;西花园幽静,石子小径弯弯曲曲穿行在草木花丛之间,春夏之交有金黄如瀑的黄刺玫,秋天有半红半绿的槭枫树。东西花园之间是腾飞广场,中央有一座长方形的水池,逢年过节会有五彩缤纷的喷泉表演。水池尽头立着一座尖塔和一个白色的女子雕像,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时候我觉得她很美,像是因为手中的书本而有了一种神秘而沉静的气质。水池两边有两排柳树,春天,大团白白的柳絮漂浮在静静的池面上。广场与东西花园之间各有一条窄窄的小路,小路两旁种了两排重瓣樱花,樱花树下还有牡丹和芍药。每年春天,这些花总是热热闹闹地一起开放,引来许多人赏花拍照。

因为百年校庆,校园里又新添了许多景致。图书馆南边建了四大发明广场,其中我最喜欢的是那个司南雕塑,像一个大勺子,尾巴指向南方。我每次都要想办法爬到勺子里面去玩,心想如果有一天,我长成大人,一定就再不能这样自在地玩耍了。

外公外婆也是因为校庆回来。我那时候只知道他们是南方人,跟着交大西迁来到这座城市,工作生活了许多年,养育了几个儿女。在我出生之前,他们已经离开西安回南方去了。有时候我会想,外公外婆刚来这里的时候,这个地方是什么样子的呢?一定没有这些花园和楼房,也没有樱花和牡丹吧。当年这些树与花又是什么人种下的呢?

天气很好,阳光穿过树梢,照在我的绿毛衣上,照在外公外婆脸上。我突然发现,妈妈的样子跟外婆有一点像。我呢?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会不会长成现在外婆的样子,就像园子里的一棵小树长成老树?

爸爸说:“一、二、三,茄子!”

咔嚓。

我和外公外婆的影像,与阳光下的花团锦簇,一起留在了胶片上。

3

1998年,9月

我蹲在起跑线上,等待发令枪响。

太阳很晒,周围那么安静,仿佛整个世界都正屏息以待。

校运动会,最后的4x100米接力,我是我们队的第一棒。

心怦怦直跳。

千万不要抢跑,千万不要掉棒,千万不要摔倒。

那时候我在交大附中上初中,放学后,我常和田径队的同学来学校里的田径场训练。那时候足球场上还是黄土,周围还是煤渣跑道,不小心摔一跤,会蹭上一身的黑。训练结束后,我们常在校园里闲逛,假装自己也是这学校中的一员。

那时候学校南门在建思源活动中心,挖地基时挖出一个古墓。我和几个小伙伴听说了之后跑去看热闹。工地无人看管,我们跳进土坑里,看见一个形似窑洞的青砖墓穴,里面摆着一口黑沉沉的巨大棺材,除此之外并没发现其他有趣物件。但这段经历却为平淡的学校生活增添了许多谈资。

那时候不知什么缘故,校园里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枝全都被砍掉了,只剩了树干上两三根又粗又短的丫杈,像个放大很多倍的弹弓。没有了参天的绿荫,大家都觉得很不习惯。我那时候更是有种深深的担心,害怕这些大树会因此死掉。第二年春天,光秃秃的丫杈上竟然还是长出了一簇簇叶片,像细小的旗帜迎风招展。我心里面松了一口气,也同时为它们的生命力而震撼。这些树似乎自有一种风度,只要根不被掘出,就能一直那样宠辱不惊地开枝散叶,屹立不倒。

那时候妈妈上班的单位很远,每天骑车来回要两个小时,中午也来不及回家吃饭。爸爸工作越来越忙,为了照顾我,妈妈调动到交大来工作。回想起来,那对她一定是一段很艰难的时光,很多先前的业绩不再算数,很多新的标准要去适应。但那时候我并不懂得,只依稀记得有一次听到妈妈偷偷在房间里哭。

我的脚在半年前一次训练中受了伤,自那之后,每次跑完步后,脚腕都会一抽一抽地痛,甚至站立不稳。我开始害怕自己从此不能再运动了,不能再踏上田径场,与小伙伴们一起参加比赛。一辈子对我还很长,想到今后的人生可能会因为那一次受伤永远改变,我也忍不住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偷偷哭过几次。

那次比赛,我们不仅跑了年级第一,而且破了全校纪录。在班级合影里,我看到自己穿着跑鞋坐在地上,笑得那样灿烂。


4

2002年,5月

我与两个同学,M和J,并肩走在交大校园里。天气热起来,大家都换上了短袖。走着走着,M突然对我说:“以后咱们可不能上这个学校,你看走了这么半天,连个帅哥都没看到。”

高三那一年里,我们三个经常中午结伴去学校,用父母的饭卡进食堂吃饭,然后找一间教室上自习。我们总是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本习题集,一张张模拟试卷,大模大样地铺开。有时我们也偷偷观察其他上自习的人,想象当一个大学生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

我们从不谈论高考,也不谈论志愿,仿佛那是一个禁忌,一个不能打破的咒语,仿佛没有谈过恋爱的女孩子,宁愿保持对异性的无知。但身边的亲戚长辈总是说个不停。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话题循环中,“大学”逐渐变得具体起来。大学的排名、专业、分数线,大学的图书馆、实验室、宿舍、教学楼。我开始意识到,尽管在这校园里走了无数回,但我们都不知道大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中时,给我们班教物理的是一位从交大退休的老先生,据说以前给少年班教过课。有一次上课,我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老师拿着一只湿度计给全班同学展示,最后专门走到我桌子旁边,提高嗓门大声说:“这位同学你醒一醒,快看,湿的小玻璃球!”

那些大学生们,也会在课堂上睡觉吗?

一天下午,我一个人去交大上自习,读书读累的时候,就溜去西花园散步。花园一角有一大片开白花的酢浆草。我想起一个流传已久的迷信,说四片叶子的酢浆草能给人带来好运气,一时心血来潮,便蹲在旁边仔细找起来。没想到,那一片草丛里四叶的特别多,没过多久就找到了三片。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夹在本子里,一片带回去自己珍藏,另两片送给了M与J。

M后来果然上了交大。再后来,她在交大找了个男朋友。一语成谶。

5

2006年,6月

我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另一座城市里醒来。

梦里,我回到小时候经常玩耍的地方。许多地方后来已变成工地,盖了新楼,却依旧在梦中保持着最初的模样。每一朵花每一株草,每一只昆虫嗡嗡的鸣叫与细小闪光的翅膀,它们已不在这世界任何一个角落存在,只在我梦中。我总在梦中寻找我的家,一个人在熟悉的小路上,慢慢地,慢慢地走着。梦里我总是在走路,好像离要去的地方越走越近,然而耳旁却好像有个声音在说,不,你不可能真正回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醒来,发觉自己在宿舍床上,千里之外另一座城市,我在梦中行走了上千里。

想起我的另一个梦。同学聚会,许多人挤在一个教室模样的房间里,热热闹闹地说着话,有中学,小学,甚至幼儿园的同学。我们共同在这些地方度过漫长的童年与青春期,以至于他们在我记忆中的样子常常会与不同年龄段的面孔交叠在一起。我坐在教室一角,听他们聊天,聊彼此的近况,聊其他人的故事。这时候我突然开始分不清,究竟什么才是真的。也许我其实依然坐在这间教室里,因为写卷子写得累了,趴在桌子上打了一个盹,梦见自己离家上了四年大学,刚刚毕业回来。也许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老得什么都记不住,却在夜深时忽梦到少年事,见到许多数十年不见的面孔,醒来一瞬间才惊觉物是人非。

大一那年,看了《我的黄金时代》,一部西交大学生拍的校园DV。影片结尾,曲终人散各奔前程时,却再次出现男女主角入学那天的画面。他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擦肩而过,稚嫩的脸上有期盼也有懵懂。那一幕令人唏嘘不已。

如今我的同学们都已从这所学校毕业,但走进校园时,我却依然觉得自己像个懵懂的中学生,对身旁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生活不是电影,所以没有人知道故事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


6

2010年,8月

我坐火车去南方那座城市看望外婆。

恰逢外公的忌日,我买了一束菊花,供在外公用过的书桌上。怕白菊太冷清,专门挑了一束紫色的。书桌玻璃板下面压着许多照片,大大小小,有些年代久远。这些照片上的人让我感觉熟悉又陌生,包括我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外婆年纪大了,但头发还黑,身体还好,眼神还明亮。我跟外婆聊天,给她看我写的书。外婆戴上眼镜,坐在窗口的阳光里,捧起书细细地端详。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书。我不禁想,如果外公还在就好了,他会有多高兴呢。又或者该怪我太懒,不能提早两年把这书写出来?

炉子上炖着鸡汤,香气四溢,刚买回来的蔬菜水灵灵地堆满厨房。南方这座城市,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菜市场。总是要赶早去,与菜贩们打招呼,拉家常,讨价还价,热闹而新鲜。饭桌上,听家人们谈起鱼虾的时价,聊起蔬菜和蘑菇的种类,或者又到了吃某种河鲜的季节。这里的生活是时令性的,宛如流水蜿蜒起伏,人们的饮食作息与脚下的土地紧密相连,随节气而变化。一切都与西安那座城市如此不同。

晚上睡在书房里,四面墙边都是书架,架上堆满书。小时候每次来,都要去书架上找一两本有意思的书来翻看,通常是外国小说。也会暗自吃惊,为什么外公会有这么多藏书,难道一个人一辈子竟然能看完这么多书吗?或许外公一生的故事正藏在这些书中,但我却需要花几辈子的时间才能把它读完整读明白。

找到一本外公晚年所写的自传,记叙他在交大三十年的工作经历。书扉页有七八张黑白照片,其中一张的背景是老校门,跟现在的模样大相径庭。

我翻到前言,开始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读下去。至少从现在开始,从这本书开始,还不算晚。

想起有一年冬天,随父母回外公的老家,一座名字极平凡的南方小镇。老宅门口有一口水井,井上还架着轱辘。我跃跃欲试,卷起袖子绞了一口井水上来。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到一口依旧活着的水井。或许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正源自这口井。

在外公书桌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首他七十九岁那年所写的诗。

蓦回首,

不觉七十九。

一生跋涉风雨路,

无怨无悔到白头;

往昔峥嵘岁月稠,

而今蹒跚往前走。

妙音悦耳难引路,

缤纷耀眼易迷途。

躲进书斋成一统,

官场商场险恶多。

苦读取乐,

苦思求索。

初衷难改情未了,

空言迈步越从头。

问苍茫大地,

何处是尽头?

7

2014年,9月

我与其他新入职的教职工们一起去参观校史馆。大家成群结队行走在林荫道上,说说笑笑,像一群刚入校的大学新生。这是第一天入职培训的日子。

这一年,父母从交大退休。我博士毕业,来这里找到一份教职。又一段新的人生开始了。

从小到大,无数次走过这条路,无数次经过校史馆门口,却从没有进去看过一眼。我跟随人群穿过狭小的走廊,从百年前创校之初开始参观。我开始知道了许多以前不知道的故事,关于这所本以为已无比熟悉的学校,它的前世与今生。一张张照片,一份份文稿,一件件物品,一个个展室,按照时间轴依次排列,穿越一个多世纪的漫长岁月。

我放缓脚步,慢慢地看,细细地读。像要把历史的褶皱抚平,触碰那些隐藏在褶皱中的丰富纹理。

人声和脚步声渐渐散去了,周围变得空旷。我独自来到寂静无人的二楼,继续参观西迁之后的历史。我仔细看每一张黑白照片,尤其每一张合影,努力辨认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终于,我在一张照片里找到了外公。

照片里有十几个人,挤挤挨挨地围坐在桌边,面前堆着书本纸张与茶杯。外公坐在画面中央,嘴唇微张,像是在会议上发言。

那一瞬间,突然有种一切有如前定的感觉。仿佛这张照片之所以在这面墙上挂了那么久,只是为了耐心地等待我从一个总在这条路上奔跑玩耍的小女孩长大成人,等待我无数次跌倒,爬起,受伤,痊愈,远行,回返,等待我经历了迷茫与痛苦,离丧与哀悼之后,于今时今日走到这里,与它相逢。

我开始感觉到,个人的历史与那更加宏大的历史其实早已千丝万缕地勾连在一起。在这个国家诞生的过程中,许多载入史册的大事件发生了,许多人离开家乡迁徙流转,许多新的家庭建立,许多生命诞生。这所学校从上海迁来至此,我的父母因此在这座城市出生长大,在这里工作,在这里生下我。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孩子。

生活不是电影,没有人知道故事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但对我的故事而言,这会是一个值得记忆的瞬间。

8

2016年,3月

我去学校里上课,走在梧桐东道上。惊蛰刚过,春分未至。迎春与腊梅已经谢了,深粉的梅花正在开,接下来的一个月,玉兰花、桃花、杏花、樱花与黄刺玫也都要开了。

我的父母依旧会不时去实验室指导学生,但已没有过去那样事务缠身了,我成了家里工作最繁忙的人。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放下手边事情,对父母说:“我们去学校散散步吧。”如果有花开了,我们也会去赏花,拍照。

梧桐树依旧是光秃秃的,但已能看到渗出黄绿的叶芽。这些树如今又是亭亭如盖,参天蔽日,看不出当年被砍过的模样。夏天清早,我会在这条路上跑步,听东西花园里朗朗的晨读,还有树梢间的灰喜鹊一声一声啼叫。

去年去苏州的西交利物浦大学讲座,结束时,一个学生举手问我:“你觉得西交大和西交利物浦有什么不一样?”

我回答:“西交利物浦的校园比较新比较漂亮。但西安交大的校园比较老,所以林荫道上的梧桐树也长得比较高大。”

听上去像是一句玩笑话。但我对那些树的感情,没办法用三言两语讲给他们听。
本文发表于《延河》杂志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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