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2017·春 林中蔓青:十亩二分地

 

林中蔓菁,本名张蔓莉,重庆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供职于中石油某公司,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业余散文写作。发表作品10余万字,曾获在场微散文2016年度奖,以及国家、省、市级奖项。...



作者简介

林中蔓青,本名张蔓莉,重庆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供职于中石油某公司,从事新闻宣传工作,业余散文写作。发表作品10余万字,曾获在场微散文2016年度奖,以及国家、省、市级奖项。


十亩二分地
林中蔓青
燕子来时新社
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点
叶底黄鹂一两声
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
采桑径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梦好
元是今朝斗草赢
笑从双脸生




十二月的方碑村,笼罩在冬日的雾里。顺着几个月前走过的一条小路,我再次来到刘大娘家。

院坝里,儿媳正哈着热气,在收拾一大堆莲藕。她娴熟地清洗、削头、打包,赶着为她的微店客户备货。堂屋门口,年逾古稀的刘大娘,摇晃着佝偻的身体,在帮儿媳整理包装袋。见我到来,老人笑盈盈地将我迎进屋,搬来电烤火炉,切完橙子,又倒水。说起儿媳的微店生意,还有她家今年的九眼藕和橙高产时,她喜得合不拢嘴。当院坝里的儿媳告诉我,她又扩大了种植规模,准备挖塘养鱼和大量培植观赏盆景时,一旁的刘大娘,竟皱起了眉。那褶皱的脸上,不是想象中的欢喜,而是阴云密布。

我不解,难道媳妇冒犯了老人?

冷凝的空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便小心地与老人玩笑:大娘不喜欢家里搞得红红火火呀?她摇头:想啊,做梦都想哩!

那?

沉默许久,大娘才开口,说媳妇的绿色种植搞得越红火,她心里越是担心。

担心?我有些迷惑。

大娘垂下眼皮,盯着自己的腿。



六岁那年,也是寒冬腊月,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大人们都不在家。大娘实在太饿了,就带着妹妹和弟弟,悄悄爬到村里一家人的红苕窖上,准备偷吃窖里的红苕。由于人小,加上天气寒冷,她手脚笨拙。好不容易刨出一个红苕,正惊喜,却被这家人的狗发现,呼地窜出,将她的小腿死死咬住,血肉模糊。主人听见,闻讯出来,不仅没有可怜,反而一脚将她踢进了窖里,并将沾满泥巴的红苕硬塞进她嘴里,还恶狠狠地骂她:小贼娃子!

大娘的母亲赶来,低头不断向那家人道歉,然后背起她,领着弟妹回到家。母亲不说话,只是含泪为她缠伤口。大娘的腿上,从此留下了伤疤,伤疤也留在了她的心里。她多么盼望,家里不缺吃啊,就像父亲帮工的那些人家一样。

然而,家里没有土地,哪能种得出来吃的。大娘说,她生不逢时,生在解放前。那时,家里四个大人、五个孩子,她从未吃饱过。常常,饿得眼冒金星。

每天饿得发慌,她多么盼望,能够饱饱地吃上一顿。在盼望中,她一天天长大,尽管个子没长。

到了人民公社时期,土地集体耕种,比解放前好了不少。但由于大集体劳动,干活爱“磨洋工”“干假活”,生产队每年收的粮食,仍填不饱肚子。而刘大娘家,因女孩多,缺劳动力,常被生产队里的强势人户欺负,分粮总分给她们家最差的,还缺斤少两。而大娘家的人正吃长饭,吃不饱,饿肚子,仍是挥不去的魔影。五个孩子中,大娘又排行老二,家里有点吃的,父亲也总是先给她最小的弟弟。每当听到院子里的李大爷笑她“你爹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时,她就心生嫉恨,恨自己不是幺儿,更恨父亲重男轻女。



为了多挣工分,减轻父母压力,没上过一天学的刘大娘,从十一岁开始,就被父亲带到生产队里,跟着大人一起学干农活。由于人小,挣的工分很少,少不了被父亲打骂。

一次干活回家,她饿极了,偷吃了留给弟弟的红苕稀饭,被父亲发现后,拿起扫把,追着她满院子跑,打得她胳膊发青。第二天,生产队挖地,一些大人耍滑头,故意欺负年幼的她,让她抱泥巴。她力气小,胳膊又有伤,加上肚子饿,她哪能抱得动。而父亲,一心只想多挣工分,已顾不了那么多,见她不中用,气得竟用锄把打她,打得她的背都紫了血。夜里,母亲含泪为她敷了草药,但一翻身,依然痛得钻心,刘大娘咬紧牙关,忍着痛。从此,对父亲心生了怨恨,她恨透了父亲。她对父亲的恨,如烈火,在她幼小的心里熊熊燃烧。

为了填饱肚子,她流泪、流血,受尽了父亲对她的打骂。即使在时隔大半辈子后的今天,年逾古稀的大娘回忆起父亲对她的打骂,仍哽咽着,眼里含着泪,还带着怨和恨。尽管,老父亲早已作古。



听着大娘伤心的过去,我虽不能完全体会她的苦和痛,以及她父亲对她怎样的刻薄和狠毒,但半个世纪的时光,都不能消解一个女儿对父亲的怨恨,可想而知,那种伤害有多么深。我疑惑,更震撼,就为了一口吃的,为了能填饱肚子,在那个年代,让血浓于水的一对父女,背离了血缘亲情本能的爱和温暖。这所谓的恨,让我不禁反观中国历史,从秦朝时的陈胜吴广起义,到清朝时的太平天国运动,延绵千年先后四十余次的农民起义,又是怎样的从填不饱肚子开始,由愤恨,到反抗厮杀?

刘大娘说,就在被父亲用锄把打伤后,她便发誓,一定要离开家,逃得远远的,逃到一个不被父亲打骂、一个能吃饱肚子的地方。她说,那时连死的心都有了。

没想到,上天没让她死,却让她看到了希望。上世纪80年代初,国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开始下放到一家一户。盼了二十余年的刘大娘,终于盼来了土地,她一家六口,分得了十亩二分地,终于成为土地的主人。

分到田地那晚,她兴奋得一夜没睡,和丈夫盘算着,玉米种多少,红苕种多少。从此,她和丈夫每天辛苦愉快地劳作,为了一家大小可以填饱肚子,也为了早点勤劳致富。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刘大娘和丈夫通过勤劳的双手,不仅改善了全家人的糊口问题,还发展副业,喂猪牛,养鸡鸭,终于在花甲之年,盖起了一栋两层小洋楼,还娶了三个媳妇,添了孙子孙女。



按理说,儿孙绕膝的刘大娘,应该享清福了,儿女们也让她不要再种庄稼,很担心她年幼时干活落下残疾的腿。可她死活不干,说农民怎能不种庄稼。还说现在国家不仅取消了上交公粮和提留款,还给农民发放种田补贴,国家对农民这么好的政策,怎能不种庄稼?

儿女拗不过母亲,让她和老伴适当种点。

刘大娘尽管体力大不如从前,担点东西,也直喘粗气,但她和老伴每年种的水稻、小麦、玉米和红苕,不仅够他俩吃,还有些剩余。儿女们在外打工寄回来的钱,她总是存着。这样的日子,让刘大娘心里一天比一天踏实。

大娘一边抹眼泪,一边感叹,说她做梦都没想到,她还能活到今天,能过上今天的好日子。

我说大娘有福气,赶上而今的新农村建设。还指着她家装饰一新的小院,笑称是别墅。她被我逗笑了,说是政府出钱弄的,为发展“乡村旅游”。我兴致地接过“乡村旅游”这一话题。大娘也憋不住心里的欢喜,跟我说,村里自从搞“乡村旅游”后,引来了不少游客,方碑村这穷山沟便热闹了,村里的农副产品也不愁卖了。过去,树上几角钱一斤的梨和橙,担一二十里路,也没人买;而今,十多元钱一斤,不用讲价,也不用“嘿着嘿着”挑出门,还在自家树上,就被游客买完摘光了。不仅菜和水果,就连房前屋后的鸡鸭和下的蛋,也被游客们抢着买。

她说,这样子的日子,她可是做梦都没想到啊。可越是好,越是红火,她越是不安,担心……



正说笑,隔壁院子的赵大妈串门来了,说远在广州打工的儿子儿媳要回来过年,还说过完年也不走了,就留在村里,要收回流转的土地,也要搞绿色种植。

赵大妈的话,让刘大娘像是突然受到了惊吓,老人的脸一下惨白。霎时,那脸上的欢喜,如扩散的水纹,很快,消失在了那岁月的沟壑里。渐而,一丝痛苦。原本靠着门站着的刘大娘,一下瘫软在了门槛上。她抬头望着屋前的雾,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午后的太阳,正穿过云雾,露出一丝光亮。刘大娘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很快,又被云雾笼罩着。她盯着远方,远方,又被雾遮挡。她一脸茫然,长长地叹气。

赵大妈走后,刘大娘仍皱着眉。

原来,儿媳搞绿色种植的近三十亩土地,除了两亩是自家的,其余全是流转左邻右舍的荒地。而今,村里搞“乡村旅游”,发展了农业公司,通了公路,建了聚居点街区,修了生态公园和度假宾馆,开垦了果园和蔬菜基地。就地生财的条件好了,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开始陆续回村。赵大妈的儿子回来了,还有王二黑家的、李老三家的……到期若别人都收回,而自家的大部份地又都流转给了农业公司,且合同期要到国家的第二轮土地承包期的2028年。

讲到这里,刘大娘有些焦急地进屋,找来流转合同,让我帮忙看个究竟,说自己不识字。她颤抖着手,递来合同,使劲睁大双眼,望着我,接着,垂下眼皮,开始责怨起村主任和老伴来。



五年前,一个冬天,刘大娘正在院坝里收拾丰收的青菜,与老伴商量着,来年再多种些青菜,好卖给榨菜公司。而村主任的上门,让她逐渐踏实的心,一下又动荡不安起来。甚至,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为了让方碑村加入重庆马武镇发展“乡村旅游”致富的列车,村主任顶着寒风,来到刘大娘家,动员她家将土地流转给政府,支持引进的农业公司搞开发。刘大娘听了,脸色刷白,一气之下,撵走了村主任。从此,她见村主任上门,就闩门不见。

大娘说,她坚决不同意流转土地。

由于“乡村旅游”筹备工作迫在眉睫,全村涉及到要流转土地的其他村民,都签了合同,唯有刘大娘不签。她的固执,让她成了村里土地流转的“钉子户”。为此,村主任费尽了周折,天天上门做老伴陈大伯的工作。做了近半年的工作,陈大伯动摇了,开始说服刘大娘。最后,大娘半信半疑同意了流转。因为,她心存希望,村主任说她家还可以流转别人的土地,不会失去土地。

在失落与不安中,她和老伴继续耕种着家里仅剩的两亩地。而“乡村旅游”的开发,很快引来了游客,村里的农副产品也好卖了。 儿媳过年回家,被村里的变化吸引着,决定搞生态种植。自家剩下的土地不够,他们也流转别家的土地,由早熟梨、橙、草莓,到九眼藕、多肉盆景、鱼,刘大娘家生态种植的农副产品,儿媳从乡村,卖到了城里;从地里,卖到了网上。家里的收入,也从过去一年一万多元,增加到了十多万元。



可这眼下,别人到期要收回土地,就意味着她家将失去土地。大娘说,她一家六口都是农民,当农民没有土地,怎能安身?不说致富,就连填饱肚子都成问题。过去那些穷日子,她是饿怕了。

赵大妈的串门,和儿媳刚收到“将取消农村户口,农民将失去土地”的手机消息,让刘大娘原本不踏实的心,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更加七上八下了。

大娘摇晃着佝偻的身体,领我来到她家流转给政府的土地前。望着兴建的度假宾馆、生态公园,她一脸茫然,几次要开口,最后,又都闭上了。

临别前,我握住大娘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惟有默默祝愿。祝愿她和她的方碑村,随着现代农业的发展,日子越过越红火,合理开发利用好土地。愿那片土地,在传统与现代农业的生态开发中,收获更好的生活、更多的希望,而不是大娘所担忧的,身为农民的她,最后却失去了土地。

《在场》2017·春/在场写作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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