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阅读札记—高照亮

 

在最初开始写作时,博尔赫斯更像是个狂热的极端主义者,并且还没有摆脱一个文学青年所热衷的一切。...



♥节选自《老虎·刀子·迷宫》—博尔赫斯阅读札记

不懈的、无情的修订者



在最初开始写作时,博尔赫斯更像是个狂热的极端主义者,并且还没有摆脱一个文学青年所热衷的一切:他和朋友们渴望有自己的刊物,但真正的刊物他们办不起,他们就印一种类似于“墙报”的印刷品,内容包括一篇宣言和七八首简短的诗,然后找一个晚上,抬着母亲为他们准备的浆糊和梯子,张贴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大街上。他们将这份杂志取名为《棱镜》,出完创刊号后就夭折了。他们办的第二份杂志叫《船头》,有六个页码,这份杂志坚持了一年半,出了十五期。这种“短命”的地下出版物与我们这里的情形何其相似。

对初学写作者来说,拥有一本自己的书仍是一个不小的渴望。“要留下一首诗,为了那个在白昼尽头/等待着我们的悲凉时刻,/要把你的名字与那黄金与暗影的/痛苦日期连在一起。这就是你的渴望。”博尔赫斯的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出版于1922年,诗人23岁。这是一本只有64页的小书,由他的父亲赞助,他的妹妹诺拉设计封面,没有页码和目录,没有认真的校对,有点像儿童读物。诗集印了三百本,他将诗集送到《我们》编辑部,恳请编辑将它们放入来访者挂在衣帽间的大衣口袋里。他靠此获得了最初的一点诗名,这也是他最初的惶惑所在。在晚年,当他回忆此事时说:

现在我只能为我早熟的极端主义的过分表现感到遗憾。过了差不多半个世纪后,我仍然在心中设法抹去我生命中的那段愚蠢的时期。

……我已不为那时过分的表现感到内疚,因为那些书是另一个博尔赫斯写的。直到不久前,我还想如果书价不高,我就把那些凡能找到的书统统买来,付之一炬。



虽然博尔赫斯有着强烈的“悔其少作”的羞耻感,但这第一本诗集对他而言依然意义重大,他几乎是一开始就确立了自己的风格,那种简洁、绵密的写作风格,他把它叫做“简洁的隐喻”。在回忆录里,博尔赫斯说他从未真正离开过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我觉得我一生都在重写我的第一本书。”

1925年,博尔赫斯的第二本诗集《面前的月亮》出版(这本诗集只有42页,却被印刷过300多次),随后又出版了《圣马丁札记》(1929),风格更为清新和平易,而且热情洋溢,更具有都市感和地方色彩,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道成了他“一生中的唯一一段音乐”。七年当中,博尔赫斯一共出版了七本书,但并未给他带来必要的自信和方向感。他厌倦了那些先锋派的伎俩和浮华的炫技,那种“虚假的地方色彩”。“从1921年到1930年是我写作十分活跃的一个时期,”他后来回忆说,“但是大部分作品很可能是草率的甚至毫无意义。”

博尔赫斯的英译者乔瓦尼在编纂他的诗歌英译本时发现,作为一个诗人,博尔赫斯多年来一直致力于使他的写作愈来愈明晰、质朴和直率。“研究一下他通过一本又一本诗集对早期诗作进行的修订,就能看出一种对巴洛克装饰风格的清除,一种对使用自然词序和平凡语言的更大关心。”他是一位对自己的诗作永不放心的完美主义者,也是一个不懈的、无情的修订者,他不会放过任何一次修订自己作品的机会。在他眼里,永远没有完美的文本。他希望自己的朋友只要注意自己最新的版本,因为它们终于是他希望这些诗被读到的样子。但随即他又会重新变得困惑起来,然后补充说,“至少暂时如此”。对于读者来说,这些诗的修订又能起多大影响呢?也许影响微乎其微,比如对早期的《墓志铭》一诗的修改。这已经是一首完美的诗了,即使是这样,他仍然坚持将这首仅有九行的小诗修改了四行。“如今他是一捧尘土与光荣”,他坚持改为“如今他是一小块尘土与光荣”。这种改动也许对作者是重要的,他必须对自己写下的每一行文字感到心安理得。

伴随着对早期诗作的修改,博尔赫斯的晚年风格也在逐渐转变。在1969年版的《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的序言中他说:

我没有重写这本书。我缓和了它过分雕饰的风格,我磨平了它的粗糙之处,我降掉了感伤和模糊。像1969年的年轻人,1923年的年轻人也一样地害羞。惧怕他们自己内心的贫乏,他们试图将它隐藏在响亮而幼稚的新奇之下。

那时候,我寻求日落,城市外围的陋巷,和忧伤;如今我寻求黎明,都市和宁静。



此时,他已认识到“真诚”对于诗歌的重要性,“诗是我内心唯一真诚的东西”。诗歌的任务是挖掘和照亮,挖掘那些生活事相下的真理,照亮那些隐藏在时间褶缝里的事物。进入诗歌的两种方式提醒着诗人,我们同时是射手、弓箭和目标,我们的矛在攻我们自己的盾,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可逃避,生活不允许逃避,心灵更不允许逃避。

《另一个,同一个》是博尔赫斯写得最好的诗集,也是他自己最满意的一本诗集。“在我从懒散、无心,有时是激情中涂抹出的许多诗集里,这是我偏爱的一本。”他在1969年的初版序中说,“一个作家的命运是奇怪的。起初,他是巴洛克式的——炫耀的巴洛克式——多年以后他会得到的,假如吉星高照的话,不是在其中空无一物的简洁,而是一种谦逊而隐蔽的繁复。”博尔赫斯的作品中一直具有一种明晰而空幻的美,但对表达的谦逊和事物间内在联系的关注,则要迟至他的暮年。比如他在自己将近70岁的时候说,“我磨光了一些拙劣之处,修剪了某些过量的西班牙特色和阿根廷特色”,“我已尽力避免如今探戈的感伤和对俚语的造作运用,它给简单的吟唱打上了一种虚假的气氛”,“我确信只有普通的词语才能打动我们,而不是那些由词典流利地提供的词语;至于奇特冷癖的韵律,它们仅仅使读者分心,受到妨碍,或震惊”。

这种从仅仅为了显示聪明的创新向着自然契合的表现明达的转变,不仅仅是虚荣心的去除,更是对写作的深刻认识的转变。博尔赫斯说他首先是一个读者,其次才是一个作者,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读者有要求作品愉悦、耐读的权利,而作者则有责任将阅读的难度消化在自己的胃里。技艺高超的诗人往往是那些把难度留给自己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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