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文好书 为蒋介石筹款千万以后,他只想归隐山林

 

流年乱世之中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编者按:这是一部民国“金钱传”,置身金钱政治旋涡的金融精英们在资本与权力的对立、依存、冲突、纠缠中,历经了怎样的世道人情与金钱传奇?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创始人陈光甫,1927年3月受命于蒋介石,为北伐筹募军饷。然而蒋介石在和汪精卫、李宗仁等派系的矛盾和斗争中失利,于8月被迫下野。专司为北伐筹饷的“苏沪财政委员会”解散,陈光甫卸下重任,在流年乱世之中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个银行家的山居十日
——摘自《枪炮与货币:民国金融家沉浮录》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创始人陈光甫


1927年8月,专司为北伐筹饷的“苏沪财政委员会”解散,陈光甫总算喘了一口气。

陈光甫明白,财委会只是政府结构未臻完备时的一个过渡机构,而自己,也未始不是过渡年代里的一个过渡人物。现在财委会已作鸟兽散,能够这般全身而退,在他看来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就在此时,陈光甫的父亲去世了。令他惊讶的是,在镇江守丧期间,他竟然收到了下野的蒋介石发来的唁电。这让他心绪复杂,回信表示,要藉此次为父守丧,“反躬潜修,以补前过”。

但这世界又哪里有可以让他安心“潜修”的地方呢?刚刚过去的这个惊心动魄的春天,他经手数千万元款项,供给隆隆开动着的革命机器,却已无意中得罪了政府里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宋子文。想当初,身为中央执委、财政部长的宋,衔着统一财政之命,从武汉来到上海,蒋抛开桀骜不驯的宋,打着苏沪财委会的旗号命他筹款,现在宁汉已经合流,成为蒋的姻兄的宋子文以国府委员身份再次出任财政部长,陈光甫已经隐约感觉到包围着他的敌意。

于是,借着故去的父亲在武汉有一笔遗产有待处理为理由,他决定去汉口一行,也好躲个清静。在这急景流年的乱世里,他没想到,在汉口竟然逗留了整整半年。

预订的是日清公司的瑞阳号轮,为候潮水,直到元月9日方始启锭。仆人九芝,带着大箱小箱伺候一切。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副总经理杨敦甫、中国银行上海分行经理贝祖诒等朋友一大早都来码头相送。

八时半,船准时启行。天气不佳,至中午,出吴淞口时,已风浪大作。同舱有一日本驻南京领事馆官员,与之略谈时局,说起上年北伐军下南京时,南军北军混作一团,甚或有人趁火打劫,冲进金陵大学杀死副校长威廉博士,捆绑外交官员,酿成列强军舰炮击南京城的惨案,都觉这场革命闹到如此境地,也真是变了味。

到得汉口,经过大智门火车站,记忆中,这车站还是二十年前那般崔巍坚固,远远一见,却大失所望。革命的风潮过后,此地的寒伧破败,几近破窑。坐车子进入闹市,经过汉阳县衙署,前清时,这县衙的外观还有点森严气象的,现在看去也是倒却了架子。但比之喧嚣的上海,旧历尚是丙寅年的武汉毕竟肃静了许多。原本满大街奔走的短头发的革命女性,又把头发留长了。转了几条街,到处是残红衰绿,破旧的标语,经雨一淋,字迹漶漫,已无从辨认。

但萧条的市面还是让他愀然不乐,只觉得已非革命中心的武汉,也是危机四伏,只是不忍推测而已。城中的银行、钱庄关停不少,汉口的一些亲友告诉他,平时还算殷富的小康人家,现今一点可怜的薪水已经无法养家了,必须外出谋事兼差,否则都有挨饿之虞了。

他的家眷都留在上海,趁着旧历新年将到,他索性放任了一回自己,应一个叫黄席珍的朋友之邀,前往黄的老家、九江乡间一个叫沙河的地方度岁。

黄席珍曾任基督教卫理工会创办的南昌高初两等学校校长,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长得一团和气,在沙河乡间有一片庞大的家业。他乐于与这样善良面相的人交游。

他们在南浔铁路站下车,再换坐去沙河的慢班火车。这一天是农历腊月廿五,彤云四合,欲雪未雪,天气异常寒冷。沙河离南浔火车站只半小时,他们下得车来,在镇上的福音堂用过午餐,即往黄席珍的老家进发。

黄宅在离沙河十五里的一处山岙里,从地图上看,已近庐山。次日,主人陪同游山。前夜下过一场雪,南方地气暖和,他们出门时,雪都已经融化得差不多了,惟屋角、瓦楞和道旁的枯草丛中,还有一簇簇的白。雪后的天空,纯澈如洗,蓝得不掺一丝杂质,山间潮润而沁凉的空气,也让人的精神陡地一震。

接下来几天,都是冬日难得的响晴天气。主人早起读毕一章圣经,就差佣人来请陈光甫用早餐,然后陪他出游。

某日,两人走在山道上,听着鸟声啁啁而鸣,乡人唱山歌,陈光甫胸襟大畅,对黄席珍说:“老兄,这片山林,卖与我一些吧,不须多,有三分之一就够了,处此乱世,能够早一日归隐林下,这一生就万幸了!”主人知是这个红尘客一时谈笑,也自笑笑。

乡间自有好处,但风气不开,生活穷困也是大弊。几天走下来,陈光甫注意到,这里好赌嗜烟者颇不乏人,太阳底下,笼手而谈,比比皆是,而荒山满目,却不知开垦。在他看来,好赌、懒惰、放纵,造成这些乡村陋习的原因,就在于人民太无智识,用不着奢谈理想,首要的是开学堂,先办平民识字运动,认了字,再养成国民的常识,这才是国家根本事业。

“可惜一般大人先生们下野后,均要将钱到外国去花,研究外国东西,贩运回来,还是要从此下手去做,可叹可叹!”

黄席珍说:“现在的农民都没心思做地头功夫了!”

陈光甫正色道:“中国的乡村,目下最要紧的还是开学堂,选择良种,修路开河,把钱低利借给农民,若不种地只是折腾,那不是鼓励好吃懒做、又抽又赌吗?这与城里人钱多而不讲学问,终于入下流一途又有什么区别!”

黄席珍说:“乡下最难的事,就是娶媳妇。沙河乡间有一习俗,每一男婴落地,其母就要设法抱一女孩养为童养媳,如不抱来,待男孩长大成人再要娶新妇就难了,没有一百大洋根本办不下来。就说我家几个男仆吧,看样子都是要一辈子打光棍的了!”

陈光甫说:“是啊,中国的乡村太贫穷了!久而久之,人口愈少,荒山愈多,民情愈窳劣,就愈难治理了。”

一谈到乡村的未来,两人的心情都有些黯然。外头起了风,天色也似乎要变,空气中的寒湿味,似乎也随着暮色加深浓重了几分。黄席珍佯作笑道:“明日就是新年,不说这些丧气话了,今天吃年夜饭,我已吩咐山上各人,均不可做事,晚饭须大家一起吃。”陈光甫欣然说好。

一年里的这场岁末大餐,再加有新客在,主人几日前就已让下人筹备开了。鸡鸭鱼肉,山笋菌菇,热腾腾摆了满满一桌。黄家是新式人家,让辛劳了一年的佣仆们也都上了桌。佣人们起先还拘谨着,满桌的美味很快让他们放开了,每个人的眼睛面对食物都放射出快乐而知足的光。

黑甜乡一夜,也不知有梦无梦。陈光甫一早醒来,只觉舌面发干,头也微晕,想来昨夜喝的几杯家酿米酒劲还未过。正月初一是个雨天,重雾迷山,反正不能出游,他就索性多睡了一会儿,起来洗漱过后,和黄席珍在堂前下象棋消遣。赢了一盘,正待再战,只觉肚中隐然作痛,赶紧跑去如厕。

黄席珍也推枰而起,一脸痛苦状,小跑去找厕所。也不知昨日年夜饭的食物里有不净之物,还是水土不服,俩人都腹痛如绞。黄席珍一迭声地表示歉意。主厨的佣妇也犯了大错误似的,作声不得。可是同桌吃饭的其他人都无问题。年长的一个佣人大着胆子说:“两位老爷吃惯了江水,一旦吃起了山水,江水平和,山水坚硬,才会闹肚子哩!”

陈光甫苦笑道:“把一切旧腐之存贮,随同旧年之种种不快,一概排脱干净,由今日起,为新生命之起点,也是身体上、精神上极好之变化。”

好在雨天毋须出门,将养了一日,方觉说话也有了些力气。刚觉得有了些胃口,这个宾夕法尼亚大学昔日的高材生,他娇贵的肠胃竟然起了乡愁,思念起了牛乳、面包和咖啡的味道,好在此地与庐山牯岭不远,黄席珍差人去购买,过午就能返回。

陈光甫自我解嘲道:“我等从城里来,身体、思想、见识,都不能与山居生活合拍了。山居虽好,也是要预备好学问,方能享受宇宙天然之乐趣。譬如钱庄跑街的,要晓得市面状况,办银行的,要晓得银行家所应知道的学问,诸如经济学、中外历史地理、法律、中外汇兑等等,居山居乡的人,也应当晓得天文学、气候学,农林学、植物学这四门根本的学问,否则只是游历一场,算不上真正的山居。”

黄席珍笑他,毕竟是书生,山里人粗鄙,哪晓得那么多“知识”,说白了也就“生受”二字。话头一起,又不免就国人习性一番好谈。陈光甫说:“城里人也一样粗鄙,即以生意人而言,其学术卑陋,风气恶劣,不知进取,比之乡下又好到哪里去?君且看国内大商埠,外国人总是高等的,中国人总要低人一头的,要是在他国,这是要视为奇耻大辱的,可是国人都麻木惯了的,所以中国人乃是半开化的民族!”

看着陈光甫因激愤涨得通红的脸,黄席珍抚掌大笑,“走,下山去,后天就要返回,陪我去山下一个亲戚家拜岁吧。”

他们这日去的,是黄席珍的一个远房长辈家。那家住在山麓,几间土墙瓦屋,屋后还有片竹林,境况也是不差。乡人好客,先上一道红糖茶敬客,再上四小碟乡味,毛栗、豆干、萝卜、甜姜,都是素净的吃食,陈、黄连泻两日,肠胃本已空了,给红糖茶一润,只觉浑身通泰无比。

这一趟上山下山,走了近十里路,傍晚四点半回山,两人身上都微微见汗了,只觉得全身肠腹都好似洗涤了一遍似的。陈光甫说,初次出海的人会晕海,我这次游山腹泻是晕山,晕山晕海,都是为了让人排除肠胃中的旧积,更换新食物,使合于新环境,可见我们都受Nature(自然)支配,谁也逃免不了。

两天后,正月初四的下午,陈光甫循着来路,从沙河小站坐火车至南浔站。山居十日,像一个化外之民一般清静无扰,但这份闲情和闲心马上就要消失了。

……

到这年底,中央银行在上海黄浦滩路华俄道胜银行旧址开幕,盛况空前。中央银行总裁一职,由财长宋子文兼任。这一明目张胆的把央行与政府捆绑之举,让陈光甫深感失望。

他觉得,中央银行急遽扩展,实际上意味着银行业已进入国进民退的时代,中国金融业商业化经营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银行业的明天,不知道是怎样一个惨淡的前景。

他预感到,银行家们真正的受苦之日,可能还在后头。
华文好书1月榜选读
赵柏田 著
长江出版传媒  长江文艺出版社
2019年1月出品
本书系作者“中国往事”非虚构系列作品之一种。本书从政商关系着手,从浩如烟海的中国近现代财政史料和银行家们的日记、书信、函电中爬梳剔抉,把目光聚焦于张嘉璈、陈光甫、李铭、钱新之、吴鼎昌等置身金钱政治旋涡的南北金融界精英,讲述了肇始于大革命时期、终结于1949年的实业家和银行家们的故事。这是一部民国版的“金钱传”,也是在资本与权力对立、依存、冲突、纠缠中此志未遂的一代人的故事。急管繁弦后,人间暗换,一个新时代拉开了序幕:战争、旧制度崩溃和最后的解放。宏阔的史识,沉郁、扎实的叙事美学,直指大时代背后的世道人心,半个多世纪前的金钱故事,于当下中国也不无镜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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