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宇 槐树街29号院记事

 

槐树街29号院记事

作者 黄宇
配图自网络

成都槐树街29号院,是五姑父的故家当年这是成都少城(满城)里无数个深宅大院中的一个

少城在民国之前,是专供满人绿营兵户居住的,就是今天人民公园一直沿着长顺街往北,直到宁夏街这一大片城区,当年专门筑有城墙,由成都将军节制金河宾馆所在,就是之前满清成都将军衙门的所在

所谓的东城根街,其实是少城的东城根下的城边街少城的西面城墙直接利用成都西边那一段城墙西门有很大的瓮城,城门曰清远门,城楼曰浣溪楼,那时候只有满人才能通行,汉人是不可以走的满人聚集而居,汉人称之为满巴儿,他们带来了北方的生活习俗,连少城的街巷都称之为XX胡同,民居建筑也有多有北方官式建筑的遗风即如今日成都有名的历史文化街区宽窄巷子,只是那时少城里极其普通的3条胡同(宽巷子名叫兴仁胡同,窄巷子名叫太平胡同,井巷子叫明德胡同)槐树街当年也叫槐树胡同

就是现在的人民公园,以前也是叫少城公园的晚清末年,清政府取消了各地旗兵享有的旗米供应特权,并且大量裁汰旗兵,成都满城内不少旗人没有一技之长,生计困难成都将军玉昆为解决旗人的生计,就把满城中南边的空地和附近陂塘,一起辟为公园,旗人可以通过出售门票和在里面做一些买卖谋生这是成都近代意义上的第一个公园

公园里的鹤鸣茶馆,现在也算是成都历史最为悠久的茶馆关于泡茶馆的习俗,我极其怀疑是满人当年的生活习俗所致我看到齐如山先生的北平杂记所描写的旧北京的街头茶馆盛况,与当日的成都无异只是时移世易,现在北京街头竟然找不到像样的茶馆,除了中山公园来劲雨轩茶社作为红色景点保留个样本以外,十五年来,几次北京之游,就没有看到街头和公园里还有茶馆,徒叹桑田沧海之变

民国代兴以来,少城渐渐成为彼时达官显贵的公馆(成都话讲就是有钱人居住的独立院落)聚集之地这29号院本是民国叶青栋律师家的产业,解放后这个院子就捐给了政府院子原有三家人住,马师长叶律师以及沈家爷爷(沈家爷爷是五姑父的父亲),后来又陆续搬来其他住户

叶家本是房主,槐树街本来有好几个院子马师长名讳毓智,以字号行,时人称为德斋先生,原来是国军24军的师长副军长,成都回族的领袖人物,更是当年成都起义的风云人物之一成都西北门有名的马谦益堂别墅(俗称马家花园)就是他家的产业,成都起义后,也一并捐给了政府,现在城西马家花园路一带便是

沈家爷爷是浙江湖州德清旺族,黄埔军校8期学员,民国做过中校旅参谋长,参与西藏平叛并及8年浴血抗战,最后做过民国政府浙江省民政厅视察督导沈家奶奶出身是成都旧时大户人家,解放前夕不愿离开故土赴台,坚持从杭州回到成都拗不过沈家奶奶,沈家爷爷随之来到成都居住生活多年,育有姑父兄弟二人

整个院子分为前院中院和后院前院临街,院中有大的假山水池过去形容大户人家:石榴天棚金鱼池,肥狗师爷胖丫头栽石榴树,是寓意多子多福的吉祥树夏天热,屋檐下准备有活动的天棚,撑开可挡住曝晒的日头总要有个大水池,养几尾金鱼,取年年有余的意思,同时也是作消防之用至于肥狗师爷胖丫头,说是主人家有钱且厚道,请得起清客师爷,连丫头子狗儿都是吃饱了的,故而长得胖总之,29号院原来也是有水池的大户人家梅表姐还记得小时候,姑父抱着她看水池中的金鱼的情景

前院是马师长一大家子居住及我记事的时候,马师长早已去世查看文史资料才了解到,马师长军旅以外,也是老成都非常有名的慈善家,今日的成都14中(蜀华中学)西北中学都是他所创立的,作为西北中学的后生学子更当铭记这份功德

民国年间成都最有名望的新新新闻,马家也是主要出资人,他的三弟马秀峰先生长期担任新新新闻社社长,一时风云际会他的夫人,大家都叫她马婆婆,那时年纪已经很大了我还记得老人家的样子,微微有点胖(成都话讲叫长得富态),红光满面,银发如雪,却梳理得一丝不苟性格开朗,说话中气十足在这个院子里的三家人,由于民国的经历,我猜想在历次运动中,尤其是文革中,大多饱受冲击但是透过我少时的眼睛看来,马婆婆的脸上却不大看得到经历的那些苦难,只是满眼的慈眉善目,像个神仙婆婆一样

马婆婆健谈,也很大方,常常自己拿钱出来支持姑父多多栽花养草,美化庭院马婆婆和五姑母关系极好,甚至年纪大的时候,私房钱有时也是让姑母帮忙去存的银行马婆婆最后活到104岁,无疾而终这是一个善良豁达慈爱的老人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拆迁,老人家的寿缘不止于此,说不定还要进一步创造奇迹

姑父一家是住在中院的东厢房,加上一个独立的厨房(厨房很大,有漂亮的灶台,非常干净)院子有很大的天井,四水归堂的大院,屋檐下的走道铺着厚厚的青石板房子本身为砖木结构,有着雕花的门窗

成都潮气重,匠人们自有聪明的解决办法房子整体垫高架空,四面墙体是建在青砖和红砂石砌筑的基础之上,木地板下却是空的砖石基础临着外墙根,会留出孔洞,孔洞的样式要么是砖砌成扇面样的隔断,要么是红砂石雕琢为圆形方孔钱的纹样,如此可以通风防潮,而一般的家禽畜生又钻不进去进门会有几级台阶木制的地板,刷了红漆,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走起路来,咚咚作响外间是个小卧室内间大卧室兼着客厅,临窗面宽大,很亮堂透过带玻璃的花窗,正对着天井庭院中的万竿修竹,举头方方的一片天

这么多年,最是难忘的其实就是院中的翠竹说来一般的成都人家,顶多就是院中种一株泡桐或者香樟,遮遮荫罢了,或者花盆里栽些四季海棠月季花菊花点缀下好多的大杂院,甚至挤占公共空间搭屋住人,大多数人辛劳半生也就是为了求得温饱而已,哪里还想得到美化环境,更遑论种竹?须知,这还是在运动不断的年代这一丛翠竹,是沈家奶奶种的

林中生玉竹,月下美人来,我总要想起我爷爷小酒杯上的诗句面对艰难的日子,且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要继续坚强的活下去,而且尽可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不苟且,不低头,还要活得好,这是需要强大内心的我说这就是旧时代知识阶层对于现实的反击!

沈家奶奶姓唐,名婉芝,原籍成都鼓楼北四街85号四合院(解放后也捐给了政府),成都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担任灶君庙街小学老师因为姊妹唐秀芝(唐秀芝的先生龚与奇也是黄浦军校八期,与沈家爷爷一个部队)的介绍,认识沈家爷爷,自由恋爱两年后结婚,于是毕生伴随沈家爷爷,不离不弃成都解放后任奎星楼街小学老师

据梅表姐讲,作为旧时代知识女性,沈家奶奶并不同于一般的婆婆大娘她是有进步思想的,有自由主见的,同时也有着高尚情操和丰富审美情趣的民国女子作为家庭的角色,更是温情脉脉的妻子母亲和祖母当然面对每日里运动的霜刀雪剑的相逼,在旁人面前,她又是严厉的凛凛不可以侵犯的不可以软弱示人的一家之主所以旁人要说沈家奶奶歪(成都话的意思就是不好惹)

我在想,如果不这样,一味的逆来顺受,何以度过那一个接一个的运动浩劫呢?我虽未见过他们,通过梅表姐的描述,我是能感受得到他们的不容易和坚强就如同那园中的翠竹,生而有节,正直不曲,不惧风雪,四时长青!作为岁寒三友,花中四君子的竹,想来就是沈家奶奶和爷爷内心追求的写照

一如同时代很多人家的遭遇,沈家爷爷黄埔军校的出身,历次运动自然备受煎熬红卫兵抄家,打砸抢不说,还要沈家爷爷面壁思过经历过抗战血与火的洗礼,沈家爷爷早就看淡了生死,这些都不算什么对于红卫兵的胡作非为,更是坦然以对即便是侮辱性的暂停公职,被下放到成都支矶石街街道办羽毛球厂守大门,也勉力做到心如止水,这是一个军人面对人生困境的坦荡

沈家奶奶依然拼尽全力的维持这个风雨飘零的家,她要保护她的爱人和孩子们

沈家奶奶总是很爱干净,每天沈家爷爷回家,都要在家门口,把沈家爷爷身上的羽毛打扫干净,让沈家爷爷干干净净体体面面的走进家门两个老人很是恩爱,风雨几十年,互相提携扶持着,走过那些岁月:有青春热恋,有风花雪月,有岁月如歌,有战火纷飞,有时代鼎革,有顽强坚守,有年少夫妻老来伴的温情......沈家爷爷晚年的日记里大多就是对沈家奶奶无尽的怀念

余生也晚,无缘与两位老人谋过一面这些故事,就是只言片语,从梅表姐处听来,也只有那么模模糊糊的一点影子

沈家奶奶76年也就是文革结束那年去世,沈家爷爷形只影单,随后几年回到了德清故乡,守护祖宅,落叶归根,再也没有回过成都也许这是老人的伤心地:历次运动的阴影,人生的至暗年代,沈家奶奶的早逝......触目皆是伤怀!

后来,姑父几次带着梅表姐和强表兄回德清看望过老人照片中的沈家爷爷,神情自若,恬淡安然,也如一般人家的老爷爷一样慈祥;但是腰杆始终挺得笔直,依旧有黄埔军人的遗风

据梅表姐讲,最后一次的别离,老人终是不忍,毕竟80多岁了,晓得来日无多在自己的儿孙面前,止不住的还是儿女情长,万水千山相隔,哪里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够再见?80年代的交通非常不便,见一次面非常不容易临行前,走了很远的路,叮嘱了很多的话,托付了很多东西只怪当年年纪小,梅表姐多年后回忆起,不免感慨不已终归血浓于水,无论时光如何流转,血脉里流淌着的是生生不息的亲情与爱意

俱往矣了!

槐树街29号院早已拆迁于1994年!

可惜了,这一片充满故事的少城,那是怎样的鳞次栉比屋舍俨然!有多少如29号院一样的公馆庭院消失于历史!有多少如沈家爷爷一样的故家旧族流散于世间!

难忘的是29号院厢房的红漆地板,难忘院中那一丛丛翠竹,难忘槐树街墙面上无名老画家的八仙山水花鸟壁画那一个个巍峨静穆的青灰色门楼,就如青烟般的消散了

还记得高中时,和同学骑单车绕遍了整个少城的每一条街:吉祥街黄瓦街长发街仁厚街......对于老成都故城的这一份依恋,有在府河边的老宅里的18年生涯的浸润,也有少城里槐树街29号院的飞鸿掠影式的一瞥,以及围绕着这些当年身边那一个个熟悉或者陌生的身影,在我这样的成都街娃的内心深处,悄悄的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不经意间,就涌上了心头

我们这一代人,处在历史的拐点,既触摸到了传统时代厚重的遗存,又眼睁睁看着他们彻底消失在眼前,进而不得不跌跌撞撞迈进所谓新的时代旧的一定要打碎么?新的一定就好么?起码,我觉得拆了少城旧城搞房产开发是没有历史责任感的(90年代初才划定要保护少城历史街区的,曾经一度用青灰色的粉水统一色调,随后却是大面积拆毁),取而代之的那些高楼大厦,比起少城的旧庭院,是丑陋的没有灵魂的钢筋混凝土森林

带着疑问,且行且叹,我们远不如8090后以及00后来得洒脱:反正什么都没有看见,就当没有发生过

前日,与梅表姐聊起老院子,聊起毁掉的本来可以作为传家宝的委任状,不觉发了些感慨:有传家宝当然好,没有实物的,就是优秀的精神和传统也是好的所谓忠孝传家,诗书继世这其实也是无奈之说罢了

时代滚滚向前,人么,大多数人,也就零落成泥碾作尘,被洪流冲刷得干干净净也许会有个涟漪,溅出一点水花,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但是,有人记得他们曾经来过,这就够了,他们便还在那里

中元节,藉此文祭奠今年春天逝去的姑父,愿您安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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