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白鲸》（文/齐宏伟）_【以诺文化传播】

“人，应该有所敬畏。”梅尔维尔借着《白鲸》对世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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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十几岁就开始航海生涯的梅尔维尔说：“捕鲸船是我唯一进过的耶鲁和哈佛。”他的代表作《白鲸》发表于1851年。小说中辉煌的想象自不必说，故事里麦普尔牧师对《约拿书》的讲解蕴含了作家要向读者传达的深意：“同人类一切犯罪者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的罪过就在于他任性地违抗了上帝的命令……要服从上帝，就得违背我们自己。正是在违背自己之中，才包含着遵从上帝的艰难。”

《白鲸》

梅尔维尔/著

一个人，是“佩阔德号”捕鲸船船长，早年被一条大鲸鱼撕去了半条腿，他发誓要报仇。

多年后，他带了一大批船员出海捕鲸，目的其实是要追杀那条大白鲸。他的船员不愿追逐那条神秘的大鲸，他威逼利诱，不顾一切，疯狂搜寻。

后来，他们在海上遇到另一艘船，那位船长的两个儿子分在不同捕鲸的小船上散开了，船长邀请他帮忙搜救，但他一听说白鲸已在前方出现，拒绝救人的请求，继续去追。

最后，终于追到了大鲸，经过三天大战，船毁人亡，白鲸逃走，只剩下一个船员来讲述这个悲惨故事。

不像看完中国大片后那种上当受骗感，花了十多个小时，观赏根据英国作家托尔金小说改编的电影《魔戒》，越看越惊叹，觉得时间和钱都花得值。“魔戒”系列最吸引我的地方，就是那只小小“魔戒”对人的诱惑，那种诱惑是致命的。尤其到电影最后，佛都历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带着魔戒到了“火焰山”，却受到诱惑要把戒指带在自己手上而不是扔下去销毁。这幕情景生动逼真，简直不是发生在小说和电影中，而就发生在生活中，发生在内心深处。

电影《魔戒》海报

对诱惑的描述，当然还是《圣经•创世记》中蛇引诱夏娃偷吃分别善恶果的记载最为精彩。到了《新约》“福音书”，这一场景变成了魔鬼诱惑耶稣，也很出名。英国大诗人弥尔顿据此写成《失乐园》和《复乐园》。

那么，这一诱惑的实质是什么？基督教认为无非是人该为上帝活还是该为自己活，以上帝为中心还是以自我为中心。《圣经》褒奖那些为上帝而失去自身的人们，而谴责那些为自己而失去上帝的人们。那些为上帝失去自我的人重新得回自我，为自我而舍弃上帝的人，走向毁灭。《圣经》中的大卫和扫罗就是这样两个典型。

美国最伟大的作家之一梅尔维尔瞩意的既不是大卫也不是扫罗，而是《圣经•约拿书》中的先知约拿。约拿是上帝的先知，受差遣要到尼尼微城去宣扬审判与拯救的消息，他不愿去，就坐船逃往相反方向。上帝令海上起了大风浪，约拿被船员们扔进大海，上帝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他这才向上帝认错，三天后，上帝命这条大鱼把约拿吐在岸上，他就去尼尼微传道。

约拿的神迹（马太福音12：39-41）

《白鲸》中，麦普尔牧师详细讲解了《约拿书》，在《白鲸》中的描述非常生动。不只生动，还关系到《白鲸》的“文眼”。

梅尔维尔借着以实马利的眼睛仔细描绘了讲坛的样式，称赞讲坛设计美妙，他忍不住让以实马利发言说“讲坛从来就是居人间之首，其余的一切都尾随其后；讲坛领导整个尘世”。从这个讲坛上传布的信息，也必然要领导这篇小说。果然，接下来，梅尔维尔用近十页的篇幅写下了牧师的讲道，讲道内容是《约拿书》，主题是人要遵守上帝的命令，不可违抗和越界。总之，麦普尔牧师点题说：

同人类一切犯罪者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的罪过就在于他任性地违抗了上帝的命令……要服从上帝，就得违背我们自己。正是在违背自己之中，才包含着遵从上帝的艰难。

这正是小说《白鲸》的“文眼”。

梅尔维尔干脆把《约拿书》中那条大鱼解释成“大鲸鱼”，刻意把《约拿书》中的“大鱼”和《白鲸》中的“白鲸”莫比•迪克联系起来。这不正是要赋予白鲸以超自然的意义吗？《约拿书》中的大鱼在《圣经》中除了是一条大鱼之外，确实有超自然意义。梅尔维尔的联系大有深意。

白鲸莫比•迪克毫无疑问首先是一只漂亮的白色大鲸鱼，亚哈作为捕鲸船船长追杀它也名正言顺。更何况，亚哈本人还被它撕去了半条腿，来向它报仇也无可厚非。所以，我们在亚哈身上能看到人类的某种高贵品质和天真气质，那种了不得的胆识和豪情，那种不顾一切的冒险精神，都十分吸引人，这就使亚哈显然并非全然邪恶，而有复杂的精神内涵。

但是，正义往前再前进一小步，看似很小的一步，就可能变成邪恶。梅尔维尔当然熟悉《圣经》，在《圣经》中人是上帝设立在大地上的管家，上帝使人在大自然中既不唯唯诺诺当奴仆，也不趾高气扬做主人，而要成为管家，代表上帝“管理”、“治理”和“修理”，而不是破坏、掠夺和征服。梅尔维尔很熟悉上帝划在人和大自然之间的这条线。人不可越界，越界就意味着像约拿一样违反了上帝的命令！

1998年版电影《白鲸》海报

那么，《白鲸》中的亚哈和白鲸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梅尔维尔是不是告诉人们那条白鲸就是上帝划在海面上的神圣界限？因此，在他笔下，追击白鲸之举已不再是捕鲸，而变成了约拿式抗命。

如果说梅尔维尔在小说中的暗示还不够，他干脆就让亚哈自己对神说：“我承认你有一种说不出的、摸不准的强大力量；但是，我这地震似的生命，只要有最后一口气，我都要抗争那种无条件的、无处不在的控制。”这样的话出口后，梅尔维尔特意写上帝在亚哈面前显示了一个要他降服的征兆，那位敬虔的船员斯塔巴克都情不自禁地惊呼起来：“上帝呀，上帝也在反对你啦，老人家，避开吧！这是一次不吉利的航行呀！不祥已经显示，不祥还在持续。”

因此，梅尔维尔给亚哈一个极其恰当的称呼是“偏执者”。而对于那条白鲸，梅尔维尔则极力写出它的神秘莫测，对它的描述相比之下显然语带赞赏——

这条鲸在游动时，显得非常悠然自得——温和中带着威力，迅疾中含有从容。它神妙地游着，一身辉煌荣耀，这决不是那化作白牛的朱庇特带着扒在他优美的角上抢来的欧罗巴，以圆熟迷人的神速，直向克里特的新房游去时，所能企及的；不，这决不是朱庇特，决不是那个伟大庄严的神所能企及的。

这一条大鲸，比一切异教的神祗还要伟大好看！梅尔维尔给它多高的评价。直追到第二天时，斯塔巴克又质问亚哈：“难道我们都得让它拖入海底吗？难道我们都得让它拖到地狱里去吗？啊，啊，——再追击它，就是对神灵的不敬和亵渎啦！”追击的第三天，梅尔维尔干脆写船员们都“着了魔”。他自己也忍不住提醒说“对于这种大海兽的好奇心，还是不要太过分为好”。

从正面意义上，你可以说亚哈勇敢无畏，但从反面意义上来说，他就太无法无天了。这当然正是梅尔维尔给他起名亚哈的原因，在《旧约》中，亚哈是个出了名的坏国王，《圣经》说到他的坏主要不是指他干坏事这一方面，而是特别提到他目中无神，也公然反对并屠戮上帝差派的先知，他永远都活在自私自利的个人天地，别人永远都必须围着他转。他的坏是不虔敬，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神。而对于《白鲸》中的船长亚哈，梅尔维尔特别注意刻画他和《旧约》中的亚哈王一个样，在这点上，梅尔维尔是成功的，因为他用一部这么长的小说，来写亚哈如何一步步走向地狱，而走向地狱的过程恰恰是神化自我的过程。他不仅冷酷地见死不救，而且把全体船员的命都搭上。而所有这些，梅尔维尔都用来为刻画亚哈渴望自己主宰命运，陷入渎神和狂妄的自我膨胀中服务。美国学者莱恩指出他和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之间在精神上有联系，算得上独具慧眼。

白鲸对于亚哈来说，犹如权力之于麦克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因为他们都忘了那条神圣的界限，而一定要起来征服一切，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或者让那种渴望膨胀的意志化为命运在他们身上成全。亚哈“从来就不思考，他只是感觉，感觉”，跟着感觉走，岂不就是跟着诱惑走！

希腊神话中，大英雄赫拉克勒斯在十字路口受到堕落女神的诱惑，他拒绝了这种只要享乐不要付出的生活，而跟从了美德女神，这实在是希腊人对人本性的乐观态度。而梅尔维尔，为何不再着力塑造这样一位抗拒诱惑的英雄？他笔下的亚哈确实也称得上勇敢，意志刚强，但他的意志使他一意孤行，背后的根源在梅尔维尔看来实在是源自于人性之幽暗和意志之薄弱。意志的刚强恰恰显露出意志的薄弱。表面上看他在主动追击白鲸，但反过来又何尝不是被白鲸牵引着，一直牵到了那个庞大的漩涡中！或者，梅尔维尔也在告诉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条大白鲸，每个人都有可能是亚哈。

人，应该有所敬畏。

梅尔维尔借着《白鲸》对世人说。

当然，我们大可不必仅仅把《白鲸》当成寓言来读，它也是海洋生活的百科全书。在哪里都有生活，哪怕在一艘看似生活极其单调的船上。我至今还忘不了第一次读《白鲸》时那一段非经历就写不出的海洋生活场景：

这时，轮到我值班，站在前桅顶上。我双肩靠在那根松弛的顶桅侧支索上，在仿佛具有魔力的空中懒洋洋地悠来悠去。意志再坚强也经受不了这样的逍遥，一切思维意识都消失在如梦般的心境中，最后连我的灵魂也飘走了……突然间，阵阵泡沫似乎在我闭起的眼睛底下涌了上来，我的手像老虎钳似地紧抓着侧支索，有一种神力在冥冥中保护着我，我惊动了一下，苏醒过来了。看哪！就在我们的下风，不到八十米的地方，一条巨大的抹香鲸正在海里滚动，好像一只倾覆了的船身。

英文原版《赫尔曼·梅尔维尔传记》Herman Melville

(Twayne's United States Authors Series)

梅尔维尔小档案：

梅尔维尔（1819—1891），美国19世纪最具特色的小说家，美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家之一。

他生于纽约，父亲经商，在他12岁时去世。他15岁即进入社会谋生，当过职员、店员、教员和农场工人等。1837年到帆船上服务，开始航海生涯。1841年登上捕鲸船，漫游各地。1846年开始创作。1847年婚后定居马萨诸塞州，与美国著名作家《红字》的作者霍桑成为好友。1863年迁居纽约，1866年在海关当稽查员，1885年引退。他的代表作《白鲸》发表于1851年，被推崇为世界文学中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被评论家认为是“美国想象力最辉煌的表达”。本文选摘自《一生必读的关于信仰与人生的30部经典》，齐宏伟/著，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