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想起她

女儿

这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

文︱刘明鹤

图︱network

送走女儿后，感觉心里瞬间被抽空了。

这是我想不到的。

高考后漫长的假期，天天在身边，眼看着那么乖巧的孩子一点点被青春期浸蚀到面目全非，无处不可憎，恨不得立即赶她走，越远越好，最后忍无可忍时甚至翻着日历掰着指头算着她离开的日子。

这样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送她到校园。

大学入学报到的手续终于办完了，宿舍也安置好了，该叮嘱的也颠来倒去多少遍自觉基本没有遗漏了，就剩下车上最后一点零碎物品，让她抱着回宿舍。

其实上车后已心有不忍，想再帮着她把东西拿回去，可还是狠心放下车窗，看她小小的身影在陌生的校园小道上慢慢地走远。

车行至主路后，保安做手势要求从另一条路出行，于是掉转车头折回，当时天色已晚，夕阳把一颗落寞的心拉得无着无落，却赫然发现女儿正走在前面，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抑制不住的惊喜，似乎终于又找到一个逗留的理由，于是马上召她上车，帮她把东西搬到宿舍放好，然后顺路载她一起到校外买水果，至此才再无遗憾地离开。

到家时已夜幕深垂。疲惫到茶饭不思。

把自己平放在床上，心却一直在空中飘着，如何也拉不下来。强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看，只闭着眼睛，直等睡意把自己打晕，把这黑的夜完全吞噬。

夜行的列车终于摇摇摆摆驶进驿站，一节节车厢瞬时变成了时光的舞台。舞台跳跃翻滚着，到处都是女儿重叠的身影：多少个寒气萧萧的秋晨，刚过一岁的女儿在冷白的晨光中，光着身子站在沙发上小手攀着窗条睁大眼睛朝父母下班的方向张望；

因无人带领，不足两岁时被强行送入一家私人幼儿园，话还说不清，双手拍打着厚厚的铁门，撕心裂肺地哭，一直哭到无人理会，挥动着小手小腿笨拙地模仿着老师的动作，加入到游戏的行列；

五岁时去单位，正赶上学校临时有演出任务，全体师生抢搬桌凳，胖胖的小手强按我坐下休息，自己搬起一张桌子，随着移动的人群，一趟一趟地来回，小小的身子挤压在桌子下面，只露出冲天的小羊角辫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每次从超市回家，大包小包总抢过来自己扛着抱着，让我像傻子一样一路空手跟从。

梦中总回到那个安静而温馨的旧家，女儿就在那儿一天天长大，那里贮存了太多的往事，留下了太多难忘的回忆。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孩子放学就独自回家，脖子上挂把钥匙，踮着脚尖把房门打开后，总会首先把鹦鹉笼子的底板抽出来刷得干干净净，添上食物，打开作业，耐心等我下班。

想起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终于答应带回家一只小狗与她作伴时她的雀跃与欢呼，想起坚决把小狗送乡下喂养时她那强忍着的泪水，想起听到小狗病死时她那哭红的眼睛；

想起她迈着蹒跚的步子认真做家务赚零用钱时那份卖力与贪心，小心翼翼数钱时的那份开心与贪婪，被我们戏称为小守财奴时的那声声憨笑，想起把攒了半年的零用钱全部拿出为我买生日礼物时那份自豪与幸福，为制造惊喜，秘密筹备礼物时那份鬼祟和压不住的激动，礼物拿出来察看我反应时的那份忐忑与期待。

初中三年每天清晨轻手轻脚起床洗刷的身影一遍遍回放在眼前，离家时轻拉房门门锁轻碰的声音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回响。

高中外出求学，年少的心每读完一篇文章看完一部电影与我热烈讨论时那份激动与对我由衷的崇拜，单纯的心遭遇世俗时的困惑与不解，当我被推举为家长代表发言时她在下面兴奋到绯红的小脸；

暑假在家，我生病晕倒时她惊恐的呼唤声和救护车迟迟未到时她一反常态愤怒的斥责声；救护室中紧拉我的手，任凭医生几番劝阻迟迟不肯松开的惊惧与恐慌，几次三翻偷偷溜进病房，柔软的小手轻抚我脸颊擦去我眼泪的小心与心疼，伏在我耳边一遍遍呼唤伸出手指让我辨识时那份担心与惊恐----一个个画面，一个个片断如此清晰地呼啸而来----为什么会有湿湿的东西滑过面颊，难道梦中也会热泪长流？

醒来时依旧辨不清是梦是幻，拉开窗帘，万丈霞光直射房内，又是一个怒放的秋日。

不自觉径直走到女儿房间，像往常一样叫她起床，却赫然发现房门洞开，房间整齐而空荡，才霎时醒悟孩子确已远走。无言坐在床边，大脑蜇伏良久，抬起头，是纯白的壁柜。

于是不自觉开始着手整理衣柜，把一些她不会再穿的衣服清理打包出去，但一件衣服一桩往事，一段生活，一张笑脸，一次颦眉，一串笑声，就这样又蛮横地不由分说把自己拉进时光的隧道。

左边柜中是冬季的衣物，顺手拿起一件，是一长长的紫色的羽绒服，肥大厚重，这原本是我下放之物。不由想起送给她时她高兴的笑脸和欢快的笑容，眼前浮现出她穿在身上臃肿得像个笨熊一样穿梭在五颜六色的女孩子中间，却快乐地在校园的雪路上蹒跚而行的身影。明知道，她已是不会再穿了，但看到这件衣服就仿佛看到了孩子那曾经的纯真和质朴，还是不舍地放了回去。

一套浅灰的，衣边有绿色点缀的运动服整齐地横放在上面的短柜上，那是高二时买的，刚带回家她就把衣服洗的干干净净，高高兴兴地穿着去学校，回来却噘着嘴说和一男生撞衫，有调皮学生戏称是情侣服，她无论如何是不会再穿了。

于是我毫不辜负人民教师的职业水平，一翻思想工作下来，女儿果然乖乖地高高兴兴地又穿着上学去了。为此，我得意良久。眼前不由浮现起女儿穿在身上轻快敏捷的身影，怎舍得丢弃？于是又叠放整齐小心收了回去。

壁柜的横格中多是夏季的衣服，并不多，且大多还是初中时的，甚至有小学六年级的。想起审美意识已渐醒的女儿有时抗议道，都是小孩子的衣服，还在让我穿！我总会脸朝天一路上仰，眼光保持45度向下斜视道：谁让你一直不长？谁让你不选择我的优良基因？女儿作愤愤不平状，向我怒目而视时似嗔似笑的眼睛宛在眼前，我怎忍丢弃？

就这样一件件拿出又一件件放回，最后终于一件也没有清理出，每一件衣物，都承载着一段岁月，它串连起女儿成长的轨迹，丢掉一件衣服就宛如连同剪掉了一段时光，一段记忆。

留住了这些衣物，就像是留住了那些点点滴滴，留住了那一段段生活过往，仿佛那个梳着小羊角辫儿，柔柔的小手抚过我面颊，眨着亮晶晶眼睛的孩子并不曾长大，也永远不会走远，她会永远留在身边，留在我心里，留在我为她搭建的无风无雨无忧无惧的童话世界里。

高中三年，疾驶而过。高考并不理想，因为女儿一直很优秀，总觉得她应该比现在更好，所以这份遗憾一直耿耿在心头，并不曾真的释怀。每有亲朋好友问起高考的成绩，心头总有一丝挥不去的阴影。

再加上青春期的叛逆，便觉处处不顺眼，于是时有冲突，总叹息那个曾经可爱乖巧优秀的女儿到底去哪儿了。可是报考院校时，又不愿她离太远，隐隐中总担心走的太远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如今扪心自问，常自诩为世间最无私的父母之爱中难道就没有自私的成份？我们内心深处有没有把孩子当作自己的财产？这份爱是不是也是一种有条件的爱？

我爱你，所以你一定要活成我心中的样子，你要满足我各种诉求，你的心灵世界我可以随意走动，甚至我有权利按照自己的喜好进行改造，我们什么时候真正关心过她的感受？真正关心她到底需要什么？她作为独立的个体有什么诉求？长久以来，我们以爱的名义曾给了孩子多少枷锁和伤害？

想起有一天，高三的女儿打电话说，妈，我觉得世上最美的画面就是，一只手拉着爸爸，一只手拉着你，一起在夕阳下散步。一颗多么单纯的心，却承载了一份多么纯粹的爱和信赖，如今想起，我仍会忍不住泪眼迷离。

我的宝贝，不需待更久，那个牵着你手漫步夕阳下的人一定不会是我，但我是多么渴望那个牵你手的人能像我一样疼惜你，呵护你，全心爱着你，能发现你那份单纯中蕴藏着多么可贵的美好。

我爱你，所以才应该更好的放飞你，成全你，让你在更远更广阔的世界发现更多的美，感受生命的奇迹，因而更好地爱这个世界，热爱生活，珍惜人生。

爱，是不应该有附加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只有一种爱是以分离为目的，那就是父母对孩子的爱！我纵有再多不舍，我依然会含笑目送你一步步走远，远到我追不到的距离。

在漫长而孤独的旅程中，你能陪伴我走过这么多年，陪我一起成长，见证我的努力与坚强，让我的生活如此丰富与充实，帮我完成美丽的蜕变，我已经千万次感恩上苍。

孩子，你已长大，不管我有多么不舍和牵挂，你正一步步远离我，走向自己的世界，没有你在身边，我纵有千万次眼泪会滑落，但我依然会含笑为你祝福。

我只想让你明白，无论你飞多高，走多远，无论你何时回头，你总会发现，妈妈一直会守在那个叫做家的地方，仰头，含笑，遥望着你飞行的方向。

*作者︱刘明鹤：河南.方城机电信息中等职业学校教师，「青眼有加qyyjtcq」专栏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