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云水旧谣,长教陈情——寻乡》

 

寻乡,不仅是一人得心归,还是心头久违的喜悦,倾泻而下。旧乡仍在,人喟然。...

 看不见的白日焰火,

在这里绽放。

——初晓


2017.3.14




福建长教这个地名从我牙牙学语时就在岁月的雕刻中,用外婆带着客家调子的软语,层层镌刻于脑海里。以至于十五六岁的我,无意间听到几乎被“云水谣”完全替代的“长教”二字,居然萌生出丝丝熟悉之感。

云水谣,是南靖土楼申遗成功后赠予长教的特殊名字。光是“云水”二字,就透着股烟雾迷离,水波荡漾的姿态。事实也确是如此。踏入云水谣镇入口的乡下土桥,溪流潺潺自脚下而过,清浅可见渠道面上翠绿的青苔,凉风捎上露水味儿,拂发梢而过,于是你就不由自主地明白:长教开始吟唱那首云水旧谣了。

这是风景如画的地方。长教溪在这里汇聚成足有十几米宽的水流,没有所谓堤岸,鹅卵石嵌在同样被打磨光滑的石质地上,略微倾斜,没入溪底,被暗绿的沉淀物掩埋,投射在盈盈水面,是宛如周围青山般的翡翠色。



“我还没上学的那时候,就整天帮我爸妈把做好的糖渍金桔、麦芽糖、发糕等等用簸萁顶在脑袋上,趟过溪,送到对面的小店去卖。”外婆在出发前的下午盘腿窝在沙发椅上,双手捧铁观音,喋喋地向我唠叨曾经的事:“他们在那里做米糕,我在旁边等着,等他们做好了一声吩咐,我就得跑腿啦。不过也是这样我现在才知道怎么做这些小玩意儿……”她手下犹豫地停滞了会,随即挑起个小糖桔放进嘴里,甜的她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却还是说:“没有以前家里做的好吃!”我隐隐嗅到空气里甜丝丝的糖浆味儿。

水边拥有一座至今仍在不急不缓地打着水花的水车,好像能通过空气的震动触到“嘎吱、嘎吱”的节奏被融化于潺湲之下。其后线条不怎么严谨的土房砖房头顶松垮屋瓦组成的帽子,低调而内敛。此处以湛蓝苍翠为掩映,俨然清丽得不可方物。

瞅见那气根粗壮的老榕么?上面的小木屋有没有逃过你的视线?外婆说,老榕在她还很小时就存在,那个小木屋是曾经捉迷藏的地方。

“榕树少说也有千年了。”谁轻轻推搡我的肩膀,在我肩上耳语。



也许你不太相信,但是三四十年代,身为小地主家大小姐的外婆,就住在现今人流熙攘的云水谣。从村口的小桥,到长教古道的入口,都是外婆的家,包括那棵目睹了无数日夜的老榕。那是极大的地界,也是物是人非的境界。外婆伸出手,寻找某一个坐标,但失败了,只能指着水磨坊让一间质朴的小土房,大致比划曾经的范围,向我介绍道:以前牛粪就捡来放在这里面发酵,制成天然的肥料;那间房间以前是屯山一样高的地瓜来卖;那排一人高的整齐隔栏状半敞开式木屋,是猪圈……看着游客争先恐后的涌来,疯狂地拨动快门,恨不能将自己永远刻在建筑物的外墙上,我只觉得一阵莫名的好笑。

大榕树后面是一座铅灰色的砖房,气宇不凡,外侧石料的质地可见近期得到过修补和保养。两侧是整齐的矮房。“这里是存粮的,”外婆很兴奋的指着左侧粮仓说道:“那里是存柴火的。还有个地下室,酿酒的。”她走得快,平底布鞋踩上光滑的鹅软石地让我心惊胆战地不住提醒她:小心些!小心些!她好似没有听见,一溜烟的甩开大部队,又突然察觉般停下,四下张望,最后回头看向我们。我总觉得,她的目光不在此时此地,而是漶漫至远方的哪个未曾到过的角落。

游人很多,从她身边挤过,他们像是为了追求什么似的留影、合照,大声念出大门口褪了漆的匾额和对联,完全不晓得承载着这段历史的后人就站在他们旁边,笑了,笑得怀念但无奈。

“你外婆以前就住这里!”妈妈说。

山风自东南方与尘封的过去混合着凭空想象的糖浆味儿扑面而来。泥土潮湿而青涩夹杂水腥气席卷不属于这儿的一切,周围的景色像是下意识要将我推开般,又犹疑着如盲人轻触我的脸。遗憾的是我没有来的及注意外婆的表情,也不敢探寻,因为,面前是她阔别了三十年的家乡啊!

伴随她难言的沉默,我跨过雕饰“德源楼”三个大字的正门(两侧楹联“德以传家孙贤子肖 源来有本枝盛叶茂”解释了楼名)。是一间客栈,天井四四方方,午后阳光倾泻,石板地被整齐地勾勒出屋檐的投影,明暗相间。正对着门的是招财神的牌位,正梁顶已熏作煤黑色,还有几根长短不一的香竖立于香炉中,青烟缥缈。住房一共三层,走廊皆由木制板块构成,严丝合缝,多年踩踏,只有边缘处翘起,裸露侧面细密的纹路。纵然岁月将其浸染成黧色,但仍旧可以看得出此房做工的精细和考究。

外婆默默地走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楼梯隐匿于拐角尽头处,我紧紧跟随,眸里尽是她雪白的发,稀疏得可以看见肉色的头顶。客家楼房的台阶颇不顺脚,既高,又窄。她风似的,轻巧而潇洒地游走,无知无觉地融入拐角、墙壁、窗户……她本属于此,她的血肉,她的根,它们在彼此呼唤。



意识到我的跟随,外婆突然开了话匣,语气里带了些热忱:“这间以前是厨房,我以前就在这里看我爸爸干活……”房间门顶上挂着金属做成的门牌“101”“102”……反射骇人的冷光,静静注视着我们。外婆就这样,从东边的厢房,至西边的杂物间,一间一间,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我感受脚底踩上木板发出的“嘎吱”声,外婆的手温暖粗糙,牵着我走进她的过去。我亦步亦趋,莫名的惶恐而幸福。慢慢地,走到“203”号房,她握住我的手一僵,我碰巧抬头撞见她的表情由突然的空白转换为彩色,五指攥得我生疼。顿住脚,她在那瞬间手足无措,旋即转过脸来对着我颠三倒四地说着什么。自进屋来第一次直视她的眸瞯,里面正雀跃着不可名状的激动。从她越来越快的语速,我只来的及听清“……我以前的房间……”就见着她极其自然地扣住门把,扭开了房门。

里面传出一声尖叫,玻璃杯掉到地上碎裂的锐利,陌生人的声音。外婆猛地愣在那里,嘴角残留孩子气的笑纹,手搭在门把手上,一动不动。我窒住了,我分明真切地看见外婆混浊的眼珠子上缤纷的闪烁像被浇了盆冷水一样活生生地熄灭了,我脑海里储存的味道刹那凝固成苦涩,刺得心口生疼。在反应过来时,我已经拉走了她,对着房里的住客说了数声“对不起”随即关上门,“砰”的巨响。刚刚拉开一条小缝的属于外婆的什么,再次紧紧密闭。转头时,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怯怯地看着我。我只能强笑,搂住她的肩膀,带着她离开原本属于她的房间。她没有再说话,步伐也蹒跚了起来,我搀扶她,竟然有想哭的冲动。

几年后我才从别人口中得知,老榕树上的木屋送给了一位哑巴舅公,让他开理发店讨生活。

“游客越来越多啦!”亲戚喝着铁观音叹:“旧房子很多都拆了盖成旅馆咯!”

外婆默默地啜饮,下次开口时,轻轻巧巧地挑开了话题。

我有时会想,外婆心里一定谱着曲云水谣,唱的,是记忆在失去的故地上的不舍和徜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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