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论知——唐翼明

 

(一)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这段话看似简单,但历来解释也很纷纭,其中一...





(一)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这段话看似简单,但历来解释也很纷纭,其中一个分歧点是最后一个“知”字的读音。有的主张读本音,就是“知道”的“知”;有的主张读去声,就是“智慧”的“智”。古代,尤其是先秦,“知”和“智”是通的,在今天看来应该写作“智”的地方,古人通常都写“知”。第二个分歧点是“诲女知之乎”,这句话当中的“女”是“汝”的通假字,全句的意思一般都解作“我来教你什么是知吧”,那么这个“知”到底读本音还是读去声呢?如果读本音,就是“我来教你什么是知与不知”或“我来教你什么是真正的知”;如果读去声,就是“我来教你什么是智慧”。这两种解释都说得通,但是“诲女知之乎”中的“之”字却没有着落,这个“之”是代词,作“知”的宾语,那么它指的是什么呢?因此有的学者认为,这个“之”是衍文,应该去掉。但《论语》流传的版本都有这个“之”字,说它是衍文并没有坚强的根据。其实这句话从语法的角度不如理解为“我教你的东西你都懂了吗”(“知”读本音),“之”指“我教你的东西”,这样这个“之”字才有着落。于是,这段话如果译成白话,我们就可以有三种译文:

1、孔子说:“由,我来教你什么是知道吧!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这就是真正的知道。”

2、孔子说:“由,我来教你什么是智慧吧!知道的就说知道,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这就是智慧。”

3、孔子说:“由,我教你的东西你都懂了吗?懂的就说懂,不懂的就说不懂,这样才是真正的智慧。”

这三种译法都讲得通,而且在本质意义上也没有太大的差别。孔子在这里告诉我们真正的智慧是什么,就是承认主体认识的有限性,承认我们懂的其实很少,千万不可不懂装懂。在整个宇宙中,人不过是一个极其渺小、极其短暂的存在,因此没有任何理由认为人的理性是无限的,是可以认识一切的,只有这样,人才不会变得狂妄自大,变得无所敬畏。苏格拉底说:“我知道的只有一点,就是我一无所知。”这个意思其实跟孔子是一致的,只是孔子说的比较实在,苏格拉底说的比较尖锐。

(二)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

“里”是“邻里”的“里”,在这里是名词用作动词,表示居住的意思,“里仁”也就是“居仁”,与“仁”住在一起,下面的“处仁”也是与“仁”相处的意思。“知”同“智 ”,全句的意思是说:跟仁住在一起是美好的,不选择与仁相处,怎么能算是智慧呢?

孔子在这里告诉我们,真正的、根本的人生智慧就是选择以仁爱作为自己一生的追求,而不是那些小知小识。这一点对我们现代人很有启发,现在许多人分不清什么是知识,什么是智慧,把知识等同于智慧,读了一点书、有了一点知识,就自以为很聪明、很有智慧了。有一句流传得很广的话,叫做“知识就是力量”,是英国的哲学家培根说的。这句话在科学越来越发达、分工越来越明细的现代社会,看起来非常有理,其实是一个严重的误导。人类对各种具体知识的把握,即所谓“工具理性”,其位阶永远低于“价值理性”,即人类对于真善美的判断。“工具理性”发达而“价值理性”贫弱,是现代人类的迷茫,更是现代中国人的悲哀。

(三)子曰:“甯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甯武子是卫国的大夫,姓甯,名俞,这段话里的两个“知”,都同“智”,全句的意思是:甯武子这个人,国家清平的时候,他就表现得有智慧;国家黑暗的时候,他就表现得愚笨。他的智慧是可以赶上的,他的愚笨却是赶不上的啊!

孔子在这里提出了一个很令人深思的问题,那就是智慧和愚笨也是相对的,一个人应当懂得,在不应当显露智慧的地方(或时候)就不显露智慧,这也是一种智慧,甚至是一种更不容易达到的智慧。在不该显露的地方(或时候)却不知收敛,轻易表露,那就不是智慧而是愚笨,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也。

(四)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樊迟是孔子的学生,“问知”的“知”还是同“智”,“问知”就是问什么是智慧。“务民之义”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把“民之义”看做动词“务”的宾语,“务”的意思是“从事”,是“努力去做”,“务民之义”就是“努力去做对人民适当合理的事情”;另一种是把“之”看做动词,意思是“走向”,“务”作“务必”讲,“务民之义”就是“务必使老百姓走正当合理的道路”。“敬鬼神而远之”中的“远”,是形容词作动词用,旧读去声,是“疏远”的意思。“敬鬼神而远之”就是对鬼神采取尊敬但疏远的态度。这是孔子思想中很值得我们注意的一点,孔子对鬼神既不完全否定,但也不赞成迷信鬼神。不否定是因为鬼神之类的问题本来就不是人的理性可以证明或者证伪的,正如基督教之上帝,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信者不能证明其有,不信者也不能证明其无。那么对待这样的问题,我们采取一种尊敬而不亲近的态度,其实是最明智的,也是最恰当的。孔子“不语怪力乱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论”,都是同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对于我们处理现代社会中不同的宗教信仰问题仍有启发和借鉴的意义。

(五)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

“乐水”、“乐山”的“乐”是动词,要读“要”(yào)的音,是喜爱的意思,最后一句“智者乐”中的“乐”是形容词,读本音,是快乐的意思。全句译成白话就是:聪明的人喜爱水,仁爱的人喜爱山;聪明的人活泼,仁爱的人安静;聪明的人快乐,仁爱的人长寿。

这是孔子的一个观察,极有道理。它说明人性出于自然,人性可以跟自然打成一片,中国传统文化中几乎各家各派都赞成“天人合一”,其原因在此。

为什么“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李泽厚先生对此有很好的解释:用山、水类比和描写仁、智,非常聪明和贴切。作为最高生活境界的“仁”,其可靠、稳定、巩固、长久有如山;作为学习、谋划、思考的智慧,其灵敏、快速、流动、变迁有如水。真正聪明的人之所以常快乐,不仅因为能够迎刃而解各种问题,而且因为了解人生的方向和意义而快乐。“仁”则似乎更高一层,已无所谓快乐不快乐,他(她)的心境是如此平和宁静、无所变迁,成了无时间的时间:寿。(见《论语今读》,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P161)

(六)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子贡曰:“夫子自道也。”

这两段话内容差不多,可能是孔子在不同的场合讲的,或者是记载者不同,因而略有差异。我们来疏解一下第二段。

“君子道者三”,是说君子应该具备的德行有三种,也就是仁、知(同“智”)、勇。下面进一步说仁爱的人不忧虑,有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害怕。孔子说“我无能焉”,就是说我未能做到。孔子的弟子子贡指出这是老师的谦虚,他说这几句话正好是老师的自我描述:“夫子自道也。”“夫子”是对长者的尊称,《论语》中的“夫子”除少数几处外大多是学生对孔子的尊称。

这里可以注意的是,后世儒者多以仁、义、礼、智、信五种德行并言,称为“五常”(“五常”一词最早见于西汉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为什么孔子只说仁、知、勇,不说义、礼、信?难道孔夫子不重视义、礼、信吗?显然不是,《论语》中谈到义、礼、信的地方相当的多。推测孔夫子的意思应当是他把义、礼、信包含在仁之中,一个具备“仁”的人必然有义、有礼、有信,义、礼、信只是一个仁者在处理各种人际关系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德行,在孔子的心目中,“仁”是最高阶的,义、礼、信都要低一个层次。后来,孟子提出“四端”说,认为人的本性中含有仁、义、礼、知四个方面的胚胎,这样就把义、礼提高到了与“仁”并列的层次。到董仲舒又加上“信”,这样就成了“五常”。在“五常”中仁、义、礼、知、信并列,看来在一个层次上,但实质上“仁”的层次还是最高的,所以儒家常言“仁”不仅是五德之首,也可以做五德的总称,其道理在此。

我们还可注意孔子把“知”和“勇”与“仁”并列(后世儒者把“仁”、“智”、“勇”称为“三达德”),这一方面说明孔子很重视“知”与“勇”,同时说明“仁”并不能涵括“知”和“勇”。尤其可以注意的是,后世儒者所提倡的“五常”中已经把“勇”排除于外了,这是有意还是无意呢?华夏民族尚武的精神每下愈况,是不是与此有关?

(七)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可与言”,“与”字后面省略了一个“之”字,因为“之”字在后面“不与之言”中有,这种省略就是语法上讲的“蒙后省”。“失”就是丢失、错失,《说文》上说“失,从手乙声”,段玉裁解释说“在手而逸之者”,转意为错过、过失。“失人”就是错过了(不该错过的、好的、有才能的)人,“失言”就是说错了(不该说的、多余的、浪费的)话。“知者”就是智者,“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就是一个智者既不会错过不该错过的人,也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失人或者失言是常人很容易犯的错误,孔子的话值得我们悬诸座右,常常反省。

(八)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这段话中三个“知”字都同“智”。“仁不能守之”应当理解为“不能以仁守之”,“知及之,仁不能守之”就是“能以知及之,而不能以仁守之” ;“知及之,仁能守之”就是“既能以知及之,又能以仁守之”。“知及之”就是靠聪明才智达到了或得到了某种东西,什么东西呢?就是“之”,这个“之”在这里是一个泛指代词,说话的人没有具体指明,但从下文“民不敬”可以推测它应该指为政的效果,或个人的政治地位。“庄以莅之”,“庄”是庄敬严肃的意思,“莅”的意思是“临”,相当于白话中的“对待”。“动之不以礼”,从上下文来看,这个“之”应当指“民”,“动”的意思是劳役、役使(参考《论语·子张》“动之斯和”皇侃的解释)。我们如果把全段翻译成白话,大概是这样:

孔子说:“靠聪明才智得到了(政绩或地位),却不能用仁爱来保持它,那么即使得到了,一定还会失去。靠聪明才智得到了,又能用仁爱来保持它,如果不能严肃负责地对待,那么老百姓还是不会尊敬你。靠聪明才智得到了,又能用仁爱保持它,而且能够严肃负责地对待,但是却不能按礼制来役使人民,还是不够好。”

孔子这段话讲的是为政临民。他讲了四个层次:第一层是智取,第二层是仁守,第三层是庄以莅之,第四层是礼以动之。四层都做到了,才是理想的政治。可惜古今中外的政治家,四层都做到的很少。

(九)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

这里的“知”还是同“智”,与下面的“愚”相对成文。“上知”就是最聪明的人,是天才,是圣人,是“生而知之者”,这样的人在某些宗教理论中或许存在,实际上可说没有,连孔子都说自己不是(见《论语·述而》第20条)。“下愚”就是最笨的人,就是我们今天说的白痴,这样的人倒是存在,但也很少。这句话的重点是“唯”,即只有这两种人是“不移”的,“不移”就是不动,不改动,不变化。换言之,除了这两种人以外,其他人都是可以改变的,也就是可以教育的。孔子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他非常强调教育对人的重要,而且毕生“诲人不倦”。

这里还可注意,孔子把人(至少是在智力上)分成了三等:上知、常人、下愚,后世评人的三品(上、中、下)说,乃至九品(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说都发源于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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