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散文选集》:第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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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乡土

每个地方都理应有自己的文学。真正的艺术总是超出世俗而更具时间意义。如果说岩石也在流逝的岁月中剥蚀,那么熔铸了心汁的墨页则可以永葆芳香。

我们走在一片独特的土地上,总不免有些悠思遥想。不用说十九世纪,也不说二十世纪初,起码在近代长达五十几年的一段时间里,人们或可期待每一片土地都孕育出更为绚烂的文学之花。

这不是苛求。对土地不能苛求。

我说的只是一种乡土式的企盼,一种希望。当今天的人们谈论“乡土文学”的时候,你会感到真正的尴尬。或者是对土地和生命的深深隔膜,或者是对艺术天生的褊狭无知。

我们真的有过自己的“乡土文学”吗?

没有对一片土地痛苦真切的感知和参悟,没有作为一个大地之子的幻想和浪漫,就永远不会产生那种文学。人们在今天极少关于土地这个概念的理解,就像极少关于生命、文化之类概念的深切理解一样。一切都萎缩了、俗化了,想象的触角被一点点磨钝。

不错,乡土观念包括对于传统的固守,对于昔日事物的留恋,对于一种文明的断断续续的追溯和衔连;显而易见,它同时也包括了久长思之的、小心翼翼的甄别。乡土作家一般指生于斯长于斯、对土地同时也对整个家族血脉饱蕴深情的人。牵动他的是责任和良知,是早已存在了的使命。

诗人应该坚立于故土与尘风,这里有他需要的一切。他今天诚然不必足不出户,但沉着于自己的生活仍旧是完全必要的。一方水土可以长成一个人的血肉,也同样可以养大一个人的灵魂。真正的智者是纯粹的、在纷乱动荡中仍保从容的人。他的关于乡土的温情和执拗一起滋生成长,以至于永不消逝。

一谈到乡土文化人们就会想到俚俗、想到那些时髦的关于故地风物的描摹,想到流畅但却平直的创作。乡土作家似乎不必理会人类有史以来发生过哪些重要思想,不必关心历史演变和时代进程——带有嘲讽意味的,恰恰也正是这一类作家更早失去自己的“乡土”。

不言而喻,我们要求他是一个独创境界、心气高远又极端质朴的人。他的不间断的辛劳被一种平凡色彩包裹了,但他的人生却正因此而变得神奇,化为了不朽。

从某种意义上讲,乡土文学才是真正的文学。艺术家的求索如果不是背倚乡土,也就失去了文化根柢。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任何对于它的狭隘规范,都是令人不能容忍的。

我们呼唤真正的乡土文学。

寂寞营建

我不信过去的智者们在运笔之初曾计划过征服。因为那样他最终也难逃浅陋。可以信赖的只是昼夜不舍的劳作,是银匠似的打磨精神。创造物上遗留了指纹摩擦的光亮,有着心的刻度。日复一日,寂寞营建,从不指望有过多的收获。

我怀疑今天那些堆积如山的纸页中是否真的掺过了一滴心血。破烂不堪的印刷品像挟了虫卵的枯叶一样覆盖大地,反而遮去了自然的绿色。有多少人在匆匆的时光里自忖自愧,笔墨吝啬。不负责任的倾倒和排泄已经使这个世界垃圾成灾。

你如果想看到一篇有真性情的文章,有时真比发现一颗崭新的星体还要困难。这是个不能过多地渴念奇迹的年代。好像人类的精神生活史上,一个世纪过去了,接下来的寻觅将漫漫无期。

我每逢看到自己或别人的一本新书即将面世,心中就涌过类似的念头。这绝对不是苛求——我知道长久沉迷于一个艺术世界的人会理解此刻的心境,并给予他的宽容。怀疑精神与创造精神从来都是并存的。一点怯怯的欢欣、一丝淡淡的惆怅,像云雾一样在案头缭绕。在与心灵记录告别的一瞬,一个负担道义的人会出奇的拘谨。

再也没有更好的机会来审视自己了。亲手扳动闸门,让墨汁流向陌土,最需要勇气和果决。因为这一切很快就将变为昨日星辰,你需要迎接的只是明天的阳光。行程遥远,举步匆促,可以用来徘徊的时间太少了。

有什么可以依赖和可以信托的呢?有什么能够稍稍弥补必将来临的遗憾呢?只有真诚——一种生命本色的力量。除此而外,我们还会幻想什么?借助什么?在这块本来应该是极为圣洁的土地上,在一次比常人远为艰难的生活中,不会再有别的选择了。

堂皇印出的谎话和轻浮之言随处可见,以至于使劳动者的书斋变馊。它对于文坛和世风的戕害无可挽回。一个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勤勉为文的人有多么艰辛。他的执拗和刻苦、他的势必造就的事绩难以磨灭。谁向着这个方向跋涉,谁就心怀了使命。这种考验才真正称得上严峻和冷酷。

当我在书林中漫步、遥望漫漫文路的时候,总想把如上的话写给那些善良的、长存奢望的读者。我知道在如此芜繁如此聒噪的世界上,他们甚至失去了独自苛刻的权力。

但人们还是希望看到始终如一的坚持和诚笃。没有比那里再沉寂无援、再冷清淡泊的了。甘于忍受的人才会编出美丽传奇,默默无声的人才有锦绣文章。

不过那样的境界谁能够进入呢?谁能够抛却世俗呢?谁能把无法言说的困苦和忧烦磨碎呢?

纸与笔的温情

尽管最早的文学不是写在纸上的,但用纸和笔成就文学却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它简直是很古老的事情了。更早是用竹简木片、兽皮锦帛加刀锥羽毛之类,用这些记录语言和心思,传达各种各样的快乐和智慧。后来有了纸,也有了很好的笔,如钢笔。这就让文学作家更加方便了,快乐了。

他们有可能因此写得更多了吗?当然是这样。但是并不能保证写得更好。

纸与笔使作家写得更快了一些,特别是钢笔,内有水胆,不用蘸墨水了,所以中国人一直称它为“自来水笔”。墨水自来,多么方便,那么写作者在写作时,等待的永远只是脑子里的东西了。而在古老的时期就不是这样,古老的时期,人想好了一句话,要费许多力气才能记下来。

现在我们不得不正视这样一个问题:是谁处在等待的地位?是工具还是思想?这可能是不一样的。这在写作中也许是一个不小的问题。有人以为工具的问题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的问题,我不那样看。特别在今天的作家那里,总愿意证明电脑打字机的诸多好处,证明它的有益无害。也许真的是这样。不过另有一些人心里装着的却是一个反证明,他们很想证明它对写作是有害的,只苦于无法像数学家物理学家一样得出求证罢了。

在缺纸少笔的时代,在竹简时代,人们为了记录的方便,就尽可能把句子弄得精短,非常非常精短。读中国古文的人都有个体会,那时的文字简洁凝练到了极点,大多数的词只有一个字。现代汉语的词则要由两个字或更多的字组成。把一段古文翻译成现代语文,一般要增加两到三倍的长度。

中国古典文学的美,美到了无与伦比,难以取代。有人说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美也是不能取代的——那也许,那是因为它就这样了,它已经无法变成另外一种模样了。但是起码现在的人普遍认为,中国文学的最高峰仍然在古代。为什么?理由很多了,我看其中的一个理由大概是不能忽视的,那就是因为书写工具的变化,是它的缘故。

西方的文学是不是与中国文学走了同样的轨迹,我手里没有更多的资料,还说不准。

总之从古到今可以这样概括:工具变得越来越巧妙越来越灵便,文学作品的数量也随之增多,品质也在改变,但却不是越变越好了。其实文学写作无非是这样:用文字组成意趣,它一句话的巧妙,思想的深邃,着一字而牵连大局——这一切都得慢慢想才行,要一直想好了,再记下来。这个过程太快了不行。工具本身既然有速度的区别,那么速度快到了一定的程度,就要催促和破坏思想了。这是个简单的原理。

显而易见,现代写作工具的速度在催逼艺术,催逼它走向自己的反面,走向粗糙的艺术。实际上,许多古老的艺术门类就是这样,它一旦离开了对原有的生产方式的维护,背弃了这种方式,也就开始踏上了死亡的道路。它会慢慢消失。文学似乎仅仅是一种写在纸(竹简、帛)上的、一种语言的艺术,这个事实是有目共睹的。现在越来越多的人发出惊呼,说文学阅读正在被其他的方式所取代。他们这是在悲叹文学的命运,它极有可能迎来的最终的消亡。

如果这种恐惧有一定真实依据的话,那么我认为它其中的一个原因不是别的,正是因为今天的文学大多已不是写在纸上的东西了。这一来它就与其他的视听产品,与其他的娱乐方式没有什么根本的区别了。它们的品质大同小异。

现在的文字通过键盘,以数字方式输入,闪现在荧屏上。阅读和传递也是以数字方式实现的。我们都知道,现在还有个要命的网。当然,现在主要的文学作品最终也要印在纸上,但那只是以数字方式输出来的东西,是一种数字转化而已。就在这种转化当中,有一些最重要的特质被滤掉了。这种特质是什么,我们暂时还不能准确地知道,但我们大致可以明白,那是诗性——文学中最为核心的东西。

数字的传播和输入方式影响了思维,改变了文学作品的质地和气味,这已经不难察觉。作为时代性的转变,渐渐蔚成风气,终于使各种文学写作发生了流变,甚至也波及到传统的写作:那些仍然使用纸和笔的人,也在自觉不自觉地跟进,无形中模糊了与数字输入品的界限。

我们都知道,中国汉语使用一种象形文字,那么写字就等于是对物体形状的一次次描摹。当然了,文字进入记录功能愈久,这种描摹的意识就会大大减弱以至于没有。但它的确是有这种功能的,它在人的意识中潜得再深,也还是有的。它也许藏到了人的意识的最深处,藏到了潜意识之中。所以说,从本质上来看,写字是很诗意的一种事情。所以中国有书法艺术,而其他国家的拼音文字就难以做成这一艺术。

以数码形式输入的文字仅仅是一种代码,它的过程取消了描摹的诗意。而人在纸上无数次的描摹所引起的生命冲动,它的快感,它不断重复的联想功能,也都一并取消了。从这个角度看问题,看待写作工具的变化,就不仅仅是个速度催逼思想的问题了。

文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描摹,文字的书写,也是一种描摹。可见它们同质同源。

所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作品,读者首先看到的总是“文字”,而不是“代码”。这里所说的“文字”不是一般的文字,而是具有强烈“文字感”的文字。而现在的许多作品正好相反,我们在阅读中首先感到的不是文字,而是一些符号在眼前匆忙掠过,它们只是充任了符号的功能,相当急促地、直接地表达了一种意思或故事。没有了文字感,当然也就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语言。而文学是一种语言艺术——没有了语言,也就没有了文学。所以,人们痛感文学在消亡,这原来是有道理的。

现代传媒中出现的文字、它所运用的语言,一般来说只具有符号和代码意义。作为一种代码,它需要简便快捷,因而突出的也只能是文字的符号功能。

最终,如果文学作品的阅读过程中没有了文字和语言的深刻感受,没有了关于它的快感,文字和语言就真的只能成为一种代码和符号,它在使用中也就与一般的现代传媒没有了根本的区别。既然没有区别了,文学又如何能够存在、如何具有存在的必要呢?既然从文学作品中读到的东西,所要取得的一切信息,如阅读的快感,种种的期待,几乎从其他的艺术门类、从其他的传播媒介中也能够获得,甚至更为强烈和方便——读者为什么还需要文学作品呢?

由此可见,文学赖以生存的基础就这样给抽掉了,如此下去的消亡也就是必然的了。

在当代,恰恰是文学写作者自己,而绝非其他任何人,造成了文学的危机。有人说现代传播手段的发展促成了文学的萎缩,挤掉了它应有的空间——这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说法,是一种夸大其词。因为艺术本来就有各自不同的功能与空间,文学,诗意,它的创作与接受本是一种生命现象,源于生命的本质需求,说白了就是:只要有人就会有文学。如果有人想在这个越来越缺少诗意的世界上彻底消灭诗,那么至少也得先在这个世界上消灭人类自己。

可见只要人类存在一天,诗也就会存在一天,这是毋庸置疑的。这不是关于诗的什么大话,而不过是一些实在话罢了。

文学既要存在,就要独立,独立于其他的传播方式和表达方式。而现在许多人做的正好相反:不是强化这种区别,而是淡化这种区别。具体到文字,就是漠视和削弱文字感——不是在写作中走进语言的艺术,而是逐步取消语言的艺术。从文学写作发生发展的历史,从它的现状来看,可以说从来没有过的大浮躁弥漫过来了,写作活动变得急切而匆忙。文学写作像数字时代一样追求速度,当然不会有好结果。

其实文学应该做的恰恰是要慢下来,越来越慢。这就是文学与时代的对应。笔和纸当然是这个时代的宝贵之物,它们比起冷漠的荧屏来,当是很温情的东西。写作与纸笔为友,互为襄助,这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依我看,纸与笔较有可能让现代写作者耐住心性,并且在其中再次找到文字的那种非同一般的特异感受。

感性一点讲,真正的文学语言不是呈现颗粒状的,而是一股浓浓的热流,是非常黏稠的。文字首先要不是冰冷的颗粒,词也不要是。它们本身是有生命的,有毛茸茸的感性,有令人难以忽略的个性。只有这样的文字流,才谈得上是语言,才谈得上语言的魅力,也才谈得上文学。

作家脱离了纸与笔的温情,总是令人惋惜的。脱离了,就不能谈文学了,这样说有点耸人听闻;可是我们知道,文学这个古老的东西,最初是一个人在寂寞空间里展开的手工,这恐怕是不能否认的。

说到文学的现代性,会产生出许多危言要义。不过再大的要义,也要首先考虑文学的生存。现代化的、数码时代的文学,要生存就要回到自己的本质。于是,对于其他艺术门类,对于一般的传播和表达方式,文学当然不是去靠近,而是要疏离。文学与它们的区别越大越好。

纸和笔比起数码输入器具,更像是文学的绿色生产方式。古老的艺术魅力无穷,比如文学。其实这不是因为别的,而仅仅因为人本身是魅力无穷的。

纯美的注视

自上世纪70年代末中国的艺术获得再生以来,艺术家们历经了极为独特的一个过程。这期间有复苏的亢奋,也有忧郁和消沉,甚至包括了神话般的传奇。当我们脚步匆促地跨入90年代的初冬之门,环顾往昔的朋友时,竟默默地压住了一个惊叹,仅此而已。前面是未曾踏过的一层薄霜。你收紧了背囊走过去。

挚爱的幻想、沉迷和热情,都无一例外地带来了误解和不切实际的期待。没有那么多的斑斓,也没有那么多的同志和战友,冬日终于送予了一个冷静。这对于一副燃烧着诗情的心胸、对于渴念和急切的双目,的的确确是太重要了。

作为一个艺术家,他是在茫茫的跋涉之途上仍然存在的人。我注视着他尘埃中的身影,相信他永远不会消逝。不久以前我们还期待着一条通衢大道的浩浩荡荡,现在看这种纯稚的想念多么虚妄。他一人向前走去,享受着那份孤独与骄傲。他的背影传递了一种讯息,安慰了众多的关切。

我们只是默默遥视,却无法伴你同行。

他是如此的独特而真实,以至让人感到了稍稍的陌生。他让人强烈地认定他只是他自己,是“这一个”。而通常在大街上、在所谓的“知识界”,我们看到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有时,我们对于真正的奇迹也可能熟视无睹。无一例外的平庸、虚张声势的引诱,早已磨掉了我们仅有的一丝好奇心。艺术和精神之域的荒芜与堕落是这样的自然普遍,已经来不及痛心。所以当他出现在视野之中,当他在那条道路上摇动着颀长的身影时,也并未使多少人惊讶。不过真实总会显露,才华必将展示,我们于是结识了一个熠熠生辉的名字,走进了他不同凡响的艺术世界。

时代的步履有时是轻快而紊乱的,狂喜往往与巨痛接踵而至,刚刚苏醒又迎接了迷茫;绝望和呻吟,祈求和追念,一块儿积压在敏感脆弱的神经上。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前来告别了,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同时告别了一个质朴而坚定的人生。就在这样非同一般的时刻里,我曾留意了一下他的眼睛:一如既往地专注,并且流露着独特的坦然,内心的纯美。

这双眼睛在悄悄启示:对于任何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而言,他的时代来临了。

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他走到了一个唯有依仗心灵的年代。这样的机会并非是经常逢遇的,它在一拨又一拨人面前溜掉了,但有人却可以伸手将其抓住。抓住它就是抓住了自己的历史。他已步入中年,他在这样的年纪里越来越能感悟到人生的诗意。像儿童一样满目新鲜,像老农一样终日劳作,就凭着这一份毫不掺假的淳朴,一步一步走向了辉煌。

他的艺术的魅力当然来自他这个人的魅力。与他在一起,你会发现生活原来仍然兴味盎然;作为一个人,他的不易重复的“内容”、冲动的真切和幻想的烂漫,都能让人时时感受一种人性的深度。他的勇敢是具体的,他的刚直和正义也罗列在生活之中。他把这一切都凝入了诗章。

我常常在他的作品面前压抑着激动。我只是默默感觉它传递出的复杂而单纯的精神。真实的理解仅仅还一个无言,我无法阐述一个生命、一个飞跃的精灵。但我确信我可以与之沟通,用目光抚摸纸页上的润泽。

即便是萧条之季,艺术界也仍旧拥挤不堪。由于诗的境界需要心领神遇,所以这儿也极易混迹。招摇的骗子衣冠楚楚,只无法掩去笔下的粗鄙。对于一部分人而言,具有残酷意味的是艺术需要才华,还需要一种道德基础。有的隐匿下来叮蛀艺术之树;有的逃窜了,却依然留下一丝狐臭。正是在如此的情势之下,我愿意给予真诚和艺术双重的赞美。

我相信这样的历史:喧嚣遮不住沉默,夜色里闪烁着目光。在恍惚和盲从的潮流里,人的心性仍在追寻原则。

我由此面对他和他的笔声声自问:我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我接受了什么?又为什么而怦然心动?当然不仅是灵性与才情,也不仅是色彩。它让我难以诠释。好像技术性的深刻已经消解,一片斑斓也在远逝。逼近了的只是人的力量与自尊、他的不屈的证明之心、对美的忘我的追求探问。他似乎在求得一次理解,去包含人生的全部奥义……对于他和我而言,原来这会儿美是一种原则。

在诸种艺术之中,诗同样极易与凡俗融合又极易与之隔膜。当它褪掉了血性时,也就流入了凡俗。诗人仅仅是使用语言的战士。所以从战士的角度去揣摩,就不难读到他的纯粹和痴迷、他的燃烧的激情。

我一次次地展开他的书,并深深地知道:我展开的是一个战士心灵的长卷……

中年的阅读

我们以前不太知道年龄与阅读的关系。比如不到中年,就不知道中年人读什么。当然,有各种各样的中年,各种各样的兴趣。这里只是说了一种。

随着年龄的增长,书会像潮水一样涌来。不能随便歌颂书了,书往往是一些垃圾。清除垃圾很难,但起码可以绕开,绕得越远越好。当然有时候对于某些书的疏离,不只是书本身的问题,而主要是人的问题:作为一个读者,他的心情变了。

人们之间议论起读书,常常只关心读什么,而很少注意到不读什么。从来不读、连眼睛也不转过去的是哪一类书?这种阅读的边界可能更重要一点。

让青少年兴奋的书,中老年不一定看。人一到了中年,心情就多多少少变得苍凉了。中年人的情感既结实又朴素,这就影响到书的选择。有阅读能力和阅读习惯的中年人是很多的,而且他们因为知识和经验的积累,其判断力更加让人重视。他们有可能在深层上左右着阅读的方向和趣味。中年人更愿意看真实事件和场景的记录,比如一些重要人物的传记,一些游历笔记,回忆录和目击记,地理勘察录,探险记等等。在这种阅读中有一些特别的快感,那是因为整个过程始终伴随了这样的提醒:这些文字是真实的。

作伪的“实录”也有很多,但它们仍然是以标举真实为前提的。真实的,曾经发生过的,也就具有了极大的参考性,而且比较起来更能刺激联想。人一过中年就越发讨厌杜撰,十分警惕虚构的文字。所以,中年人一般来说对小说和诗之类,是非常挑剔的。如果一本书的前提是虚构,那么它在中年人的面前将接受非常严格的考验。虚构即编造,这很容易变得轻浮和廉价。一篇写得疙疙瘩瘩的实录文字,也远比一篇浮华的小说更能吸引人。中年人关心的是:在异地他乡,在另一个时空里,到底实实在在发生过什么?

比较起已经发生的事实,他们不太重视各种各样的假设,哪怕这种假设十分巧妙。

一个从事虚构文字的作者面对了一位中年人,往往是很尴尬的。这对创作者甚至显得残酷了一些。虚构一事,很容易变成低一等的工作——这往往也是已届中年的写作者迟来的觉悟。自古以来,文字最重要的价值即是:将发生的一切记下来,忠实,无欺。文字在诞生之初确是担负了忠实记录的职责的,而且毫不含糊。谁如果歪曲了事实,那就等于是对文字本身的侮辱。

对于中年人来说,读与写几乎是同一码事,有相似的意义。中年人对文字的心情比年轻人朴素多了,他们不再有过多的奢求。但是中年人的好奇心不是减少和退化了,而是变得更加深入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有阅历的读者并不会一味排斥创作,不会一概拒绝虚构。问题是虚构作品怎样抵御其他文字坚实而强大的魅力,这才值得好好探究。

让虚构不那么拙劣,这对于写作者将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想象往往比现实更窘迫,想象的园地比起真实的土壤总是显得过分仄逼了。在科技信息时代,人类某些机能的退化是很快的,比如想象力。现代的想象空间经过了一再压缩,却在这种羸顿局促之地拥挤和簇生了一种叫做“小说”的攀援植物。于是,相互投影,因袭,一而再再而三的复制,极为无聊的敷衍,也就成为常态。虚构作品要么足以吸引一个阅历深长的人,满足他们的好奇心,要么就甘心退出这些人的视野。他们所面对的文字,要营造出童话般的神奇,能够撩拨味蕾、牵引思维的触角。他们经验的世界要求射进炫目的灵光,而且还要足够锋利。

语言艺术的冶炼者要有超凡脱俗的趣味,银匠般的耐心,打造极其微妙的细部,以及拥有最为重要的——超人的想象力。他们具备自然而怪异的品质,刺目的个性,柔弱或激烈的情怀。总之要有一个独特的、陌生的、自给自足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即便让心灰意冷的男人也驻足不前,流连忘返。这时,虚构作品就会成为纪实文字不能取代之物,它们将使人的灵魂欣悦。

现代的中年经过了五千年的文明沤制,再加上声光电子的风皲日晒,面部的突出特征是:冷漠。苍老积蓄在内部,难得真正一展笑颜。谁想向他们一示新鲜,那将是难而又难的一件事。一部书,一段文字,只要打上了“虚构”的印记,也就难逃严苛的质检。这大概是许多文字的玩弄者所始料不及的。

一个人在心理上脱离了童稚阶段,在精神追求方面就会转向一些更便捷更实在的方式。他们除了对“真实”产生兴趣,或许还会从文字本身索取快感。但这时的文字必须是真正令人陶醉的,必须确定无疑地升华为“语言艺术”。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语感,一种被质朴稍稍遮罩了的精到与刻意,一种令人痛快击节的简洁,都能使一个老到的读者为之一振。

从阅读和接受的意义上谈论中年,当然主要是针对了一种心灵指标。毋庸讳言,有人常常要让肤浅和粗陋陪伴一生,他们或许永远也走不到“中年”这条线上。这就是另一种阅读了。谁也无法阻拦一个人去咀嚼破破烂烂的故事,或者紧盯着屏幕上摇摇晃晃的大头。这自然不在讨论之列。

简单一点概括,可以说匆忙的现代并没有排斥阅读,冷漠的心情也不可能完全摒弃文字;只不过读者进一步分化了,其中有一部分极为重要的读者正在作出这样的抉择:或者是真实的记载,或者是绝妙的虚构。对他们来说,时下那些如潮涌般的印刷品,那些一般意义上的文字,都将被搁置,或交给另一些人。未完待续......欲知下回,请关注微信公众号: xiaoyida_com ,回复 xse94556 获取完整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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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经管理财小说 《张炜散文选集》

作者:张炜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0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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