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徒》:第16章 谋杀

 

------第16章 谋杀------



市集处于费都城外十哩的地方,紧靠着那条黑金大道。这原先只是港口与费都之间的一个规模很小的中转站,

但精明的批发商人很快发现,比起市区寸土寸金的地皮,只要走出城门十哩,那附近的土地,便宜得简直白送。

在城里租凭一个大仓库,每月的租金,都可以在中转站自己修建一个。

小小的中转站很快大动土木,一个个库房像雨后的蘑菇冒了出来,有钱的就建一堆简易平房,整整齐齐一排排的,外面再用粗糙的石头砌个院墙,钱少的,也不甘示弱,圈块地搭建个棚子,聘几位值得信任的员工日夜把守。

商人们在费都装饰豪华的店铺,永远只摆着样品和少量现货,遇到大额买卖,谈好价钱,就直接去库房搬送,即便捷又省去不少麻烦。

渐渐的,小商贩也汇集过来,商人们留守的职员数量众多、乘着货车来卸货的工人络绎不绝,这些人对生活要求简单,便宜实惠的生活物品正对他们口味。

福兰学得挺快。

无论是切菜配料,还是观察在热油中翻滚的小块肉排,让它能在最鲜美的时候起锅,连菜丸子里肉末的比例也掌握得不错。

而且福兰还有个小配方,让盒饭的成本更加低廉。

作为调味香料的薄荷叶、月桂树叶可不便宜,一般费都的普通市民很少会吃肉,他们的主食是面包和鱼汤。

不是说肉食难吃,没有香料祛除腥味,清煮的肉块蘸上盐也无法掩盖那股刺鼻的气味。

但橘皮可就是廉价货,这种野生的青皮水果经过几代的人工培育,味道还是酸涩,没人爱吃,只有远航的船只,才会买上几桶,来防止海上噩梦败血症的发生。

去港口转转,几个铜板就能挑回一大筐橘皮。

将橘子皮风干,用小火烘烤,切成细小的碎粒,混在肉块上,效果丝毫不逊色于正统的香料。

有肉排的盒饭在集市引起轰动,每天中午,福兰家的小餐车围满了人,几个吃惯了的老主顾,不惜走上老远。

一天下来,安玫把铜角与毛票仔细数数,能赚到60块钱。

渐渐,集市里竞争的同行做不下去了,好几个摊主垂头丧气,有的准备另寻行当,有的则盘算是不是来点阴的,在他们有所行动之前,福兰主动找上门去,他承诺以后每天只卖一百份盒饭,绝不垄断生意。

“先生们,我并非因为害怕,巡警厅的路子我绝对比你们熟悉,但互相照应和气生财,对所有人都好。”福兰说。

晚上在家,安玫问,“生意最好时咱们能卖上一百四十多份,这样不是亏大了?整个市集就咱一家卖,能赚更多。”

“不,试想下,你买衣服,是会去全是服装店的专卖街,还是选择整条街只有孤零零一家的地方?”福兰将铜角抛起,又迅速将它抓回。

安玫睁着大眼睛,似乎有些明白。

“我们没本钱盘下集市所有的餐摊,如果只剩下一家,无法供应给所有人,这样,最初几天能赚不少,但时间一长,当人们觉得每天得排很久太不合算时,他们就会另寻吃饭的地方,或者有正规的餐厅发现商机来开分店。”福兰继续解释,“形成规模,才有利润,我宁愿在顾客最多的地儿与十个摊位竞争,也不愿垄断顾客稀少的一条街。”

……

很快,所有供应午餐的商贩都发现,福兰制定的规矩,对大伙都有好处。

最明显的一点,统一去购买食材,能享受到批发优惠的待遇,连昂贵的胡椒经过团购打折,成本也降到能接受的程度。

花和先前同样的钱,食材的品质却上升了不少,混市集的顾客有口福了,他们更舍得从腰包里多掏几个铜子,来让味蕾得到享受。

甜头让商贩对发起人尊敬起来,有人开始喊福兰“头儿”,这称呼很快得到普及。福兰趁机说服大家把餐摊迁到一起,而不是在集市东一头西一头,每家专做特定的几样食物。

而且,福兰为每种食物受欢迎的程度打分,猪肉排和丸子是一流,鱼肉、普通海鲜属于二流,作为配菜的闷油菜等则是三流,尽量使每个摊位按照擅长的手艺分到一种热门菜点,互不重复。

这样,一圈简陋的露天美食广场就形成了,福兰拜托安姆探长,为广场取得了售酒证。

食客的人流更加多了,连一些港口的水手,遇到大喜事请客,也乐意来这儿庆祝,按他们的说法,港口的食物味道要逊色一大截。

福兰计划等本钱攒够了,买块地皮,聘请几名大厨,开家真正的餐厅。

威廉大师本来让福兰做他的专职助手,但仔细考虑过,福兰委婉地拒绝了,对有家世的人来说,没日没夜近乎疯狂的实验并不适合。

“如果说原先的梦想是四十岁以前当上大检控官。”福兰想,“那现在的目标是,四十岁以前能有自个的连锁餐厅。任何道路,只要坚持走下去,都会有前途。”

对此,他很有信心。

※※※

三辆马车在下午,太阳逐渐西斜时驶近了费都,在远离大路的偏僻小树林,停了下来。

伊戈.安德希不快地皱着眉头,他看着带来的八名打手,高声询问,“探子呢?居然要我等候他。”

“耐心点,情报越详细越好,毕竟费都城里驻扎着圣武士,想想老迈德杰斯就是吃了这个亏。对杀手而言,一点小疏忽,代价就是自己的性命。”回答伊戈的是个身材异常魁梧的人,领子翻得高高的,让人只能瞧清楚他的额头和卷发。从腰间的淬毒匕首与鞋底厚厚的毛皮来看,他也是一名刺客,很少有刺客会这么高,个子越矮小,越容易在阴影中潜行。

这人要么是个不知道选择职业的菜鸟,要么就是此道中的高手。显然他属于后者。

“说的对,如果那天跟在身边的是你,我就不用抛头露面遭受羞辱。”伊戈稍微降低了怒火,顺便赞赏了一句,高个子是伊戈.安德希黑帮组织的王牌刺客,不,除了刺客,他还有更加神秘的身份,很多时间,连做为头的伊戈也不愿轻易开罪。

不久后,一个骑马的人也来得了树林,他翻身下马,还没来得及喘气,就被伊戈掐住喉咙,“你知道浪费了谁的时间么?”他吼道。

“不……头……那两人今天分……分开了。”探子脸憋得紫红,伊戈把手松开,他瘫着半跪在地上不停咳嗽,眼泪都呛出来了,好不容易恢复平静,看到头因为不耐脸色又开始变化时,探子打了个冷颤,急忙回复道,“检控官被解雇后,一直和妻子在城外做小买卖,今天,检控官仍在市集,但那臭娘儿们留在家里。我两边跑,所以耽搁了时辰。”

伊戈敲着牙齿,决定道,“乔.考利昂,你带三个人去城里,记住,那屋子里连只耗子都别留下,其余人和我去市集。”

乔.考利昂,也就是那个高个子刺客,隐藏在衣领下弓形的嘴唇似乎浅笑了下,“我一人足够了。”他解下栓在马背的缰绳,矫捷地跳上去,扬起鞭子,奔跑中的驽马被那双粗健的大腿夹住,总给人错觉,似乎是骑者在拖着胯下的马前进。

“他总这么傲气。”伊戈裂着嘴笑,虽然乔不像别人那么恭敬服从,但这点小事并不影响黑帮头子信任这名下属的忠诚。

“好了,伙计们。”黑帮头子拍拍手,“等会尽情乐下,别那么快把他玩死,我要他咽气时身上没一块好肉。”

※※※

福兰的住宅是一幢至少有三十个年头的两层楼房,坐落在老区背街的巷子里,和老区的多数房子一样,它是木质结构的,没有地下室,也没有露台,嗯,也许在二十年前有过露台,二楼窗户外的墙壁上还能看到残留木桩与锈得发黑的铁钉,腐朽粗陋,勉强能提供遮风挡雨的功能。

巷间因为两侧房子的阻碍,很难见到阳光,人迹稀少,只有零零落落的几幢屋子被租了出去,租客也是卖苦力的工人,通常在太阳完全落山时,才能归家,有时活忙了,两三天不回来也是常事。

这里像是被城市所遗忘的角落,冷清得有些凄凉。

乔对此很满意,他完全没必要等到深夜再动手,猎物只是女人,其中一名年老体衰,对了,还有只狗。

虽然谋杀的对象并不符合乔的道德观,但任务就是任务。

乔灰色的虹膜抹过一丝绿芒,整个小巷背阳的阴影,似乎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呼唤,开始呈现出宛若水面上一圈圈的涟漪,涟漪的波纹越来越激烈,最后,掀起了一人多高的黑色波浪,猛地将乔的身体包裹着,渐渐,波浪平静了,而杀手也无影无踪,仿佛被影子溶解了般。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得天独厚的人类。

谁也说不清楚,这些人从何处继承了最神秘的血脉,使得他们不需学习奥术,不用领悟神恩,就能掌握某些匪夷所思的技能,人们敬畏地用传说中最具威能的怪物来称呼他们:龙脉者。

除非自己有意显露,否则连预言法师也无法分辨,到底人群中谁是龙脉者。

这血脉是上天的赐福,无法捉摸,仿佛神灵将一把金币投向人世,至于谁会被砸中,只能归结为幸运和更超自然的因素。一位龙脉者严格训练子侄,也不能让后代将此继承;而某个乡下农夫,在田地里抱怨杂草太多时,会无意识地让血脉显现,在意念间产生一股奇特的瘟疫,让所有抢夺麦子养分的草枯萎。

乔.考利昂还是孩童时,是个靠扒窃为生的小偷,他没这方面的资质,老是失手惹来一顿痛打,而偷不到每日的分额,晚上回到巢穴时又得挨窃贼头子的打骂,很多时候连饭也没得吃。

每次他上街,用那伤痕累累的手去解开路人的口袋时,都默念着,“你看不见我,你看不见。”

然后有个阴天的下午,在某家商铺的门口,他盯上了刚推门出来的一个胖子,荷包鼓鼓的,他靠过去,小心翼翼打到口袋上的扣子,刚把手指伸进去,胖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一手捂住口袋,不停左右张望。

幼年犯预感到了毒打,他没力气逃走,刚跑两步,腿肚子直发软,只能蹲在墙角,双手抱头,希望被踹两下就能逃过这场灾难。

“如果你看不见我就好了。”乔拼命地想,害怕得牙关不停打颤。

胖子奇怪地摸着头,商铺的店员把头探出柜台,“先生,您怎么啦,需要帮助么?”

“我以为遇到贼了,但什么人也没瞧见。”胖子回答。

“哦,的确没人,错觉吧。”店员笑着说。

他们真的看不见乔了。

在那天,乔.考利昂得到了最好的朋友,只要在影子里,他就是无所不能的神灵。

在地下世界,一位能在影子中完全隐形的刺客,让所有不可一世的大佬恐惧得发抖,暗影行者考利昂,是每个人无法逃避的梦魇。

安玫在发烧,两天前收摊时淋了点小雨,让有些透支的身体很快坏掉了。

姑娘早上吃了点药,一直犯困,昏忽忽地处于半睡半醒中。

福兰本来想陪她,但被姑娘拒绝了,“我吃了药睡上个热乎觉就没事了,你今天不出摊,未来的连锁餐厅就少赚两块砖头啦。”

楼下似乎传来杯子被摔碎的声响,大概是奶奶没拿稳吧,安玫迷迷糊糊地想,她想爬起来去收拾,但浑身没劲。

黑杰克“汪汪”叫了几下,然后很悲惨的闷哼了声,“那只笨狗,被碎片扎到腿了?”安玫挣扎着半靠在枕头上摇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恢复清醒,准备下楼去看看。

刚坐在床边,朝脚上套着鞋子,姑娘身体忽然僵硬了,眼皮不停地跳。

一股莫名的,心悸不停的感觉像重物般压迫她喘不过气来。

卧室的门关得严实,再也没奇怪的响动出来,但她就是觉得,门外面正站着什么极端危险的东西。

这种感觉,以前似乎出现过一次,对,三年前的冬季,被福兰放鸽子的晚上。那时小酒馆刚打烊,深夜下班时,被人跟踪了一路。

但那天的惊恐感远远及不上现在。

安玫哭了,眼泪不停地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害怕,为什么要哭,但就是制止不了,她抱着被子,颤抖得连床微微都移动了,姑娘想喊,喊奶奶的名字,呼唤小狗黑杰克,但现实的恶梦让她的脑子和舌头都变成了石头。

“门外到底有什么?奶奶在哪里?”安玫想,她直楞楞地盯着卧室门,丝毫不敢移开目光。

视线中,门变得模糊了,透明了,如消失在空气里,是眼泪的原因吗?但,那个挡在门前的高大人影,是谁?

“福兰,你千万别在现在回来。”安玫绝望了,她似乎有些明白,这感觉,只有在自个生命受到危险时才会出现,提醒她小心死亡的召唤。

乔.考利昂敏锐的感官已经查探到卧室里的情况。

他很惊讶,在资料中,猎物只是个流莺出身的普通女人,但她似乎已经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

更惊讶的事情随后发生了。

如同烈阳下溶解的冰块,乔仍然和阴影融合在一起,呈现虚无的半侧身体,被影子抗拒了,左身的肩膀、胳膊、腿,一点点,从影子中剥离出来。无论再怎么召唤,他也无法得到阴影的回应。

“难道?”乔很粗暴地踢开门,他猜对了,倦缩在床上的姑娘,看到陌生人闯入,发出凄惨地尖叫,眼角凝集的泪花,在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孔上绘出一道道水迹,但无论怎样,都无法掩盖那两只氤氲着绿芒,几乎看不到瞳孔的眼珠。

“新生的龙脉者!”乔想,而且还是刺客的天敌,能预感危险和探知危险来源的优秀能力。

有些看上去碌碌无为的庸人,在生死关头能激发出隐蔽在血脉最深处的力量,但乔没料到,这百万分之一的几率,会在今天遇见。

刺客大师有些犹豫了。

安玫不知从哪里得到了勇气,把枕头扔向杀手,连滚带爬地朝楼下逃去,乔本能地伸出手,只需要两根手指就能捏断对方的喉管,在快碰到姑娘时,他停止了动作。

一楼的小客厅乱七八糟,奶奶仰面倒在一大滩血泊中,黑杰克被厨房的菜刀钉在墙上,没死透,尾巴还在微微直抖,安玫扑倒在奶奶身上,狂乱地喊着。

凶手一步步跟随在后面,走下楼梯,用很好奇地眼神打量着歇斯底里的女人。

“是安玫小姐么?出事了?我进来了。”艾尔.杜纳闻抱着一束娇艳的蔷薇,穿着体面光鲜,他还没放弃,寻思几个月来的艰苦,应该让姑娘失去了骄傲的幼稚想法。

而在屋外听到的尖叫,更让他觉得是个大好机会。也许正在和福兰吵架,挨了那该死家伙的打?

一位是有钱的,如拯救灰姑娘的王子般出现的救世主,另一位是集市卖盒饭的小贩,不如意时打骂身边的人出气。

只要不是傻子,就知道该如何选择。

“你夺取了我的职位,我就抢走你的女人,何况,那妞的确漂亮。”艾尔阴险地笑,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屋子里的尸体和杀手让满怀希望的首席法官呆住了,他快步挡在姑娘身前,“你是谁?”

艾尔对自个的身手很有信心,剑术是每个有地位的贵族家庭必修的课程。

在小圈子里,还没人是他的对手,虽然没剑,但携带的拐杖也能派上用场。

“也许弗莱尔得罪了费都的流氓,遭到了灭门之祸,噢,这结局我喜欢,顺便再接收你的女人。”艾尔想,英雄救美虽然老套危险,但值得一试。

艾尔摆出最威风的姿势,“我是十三庭的大法官杜纳闻,你是哪个帮派的混混?老鼠派斯还是刀疤小吉米?”他轻藐地说了几个流氓头子的名字,“连你的头儿见到我都得恭恭敬敬,还不赶快滚出去。”

他的话救了自己的命。

“杜纳闻?正在和金雀花接近的费都家族,如果杀了他,也许会给结盟带来不利。”乔在一瞬间,将匕首翻转过来,用刀柄敲昏了来不及反应的艾尔。

姑娘抱着奶奶,声线嘶哑地呜咽着,眸子茫然得没有焦点,恐惧已让她处于失神的状态。

“杀掉她?”乔思索,“不,让她活下去更有好处,用不了多久,地下世界所有的杀手们都得重新学习潜行,除了我自己。”

催眠和洗脑,并不算太难的事儿。

※※※

树林里,被腐烂的叶子填满的泥土,贪婪吸收着星星点点鲜红色的液体。

长达几小时的虐待,让福兰.弗莱尔产生痛苦的器官麻木了,他血肉模糊,身体不断抽畜,已停止流血的伤口,很快又被扎上一刀。

好几处,已经能瞧见淡红色的骨头,连墓地的尸体都比他的现状要好。

伊戈.安德希兴高采烈地在对头的身边游走,看着福兰用露出骨头的手指在地面上一点点爬行,“逃快点,伙计。这么慢,很快就能追上哦。”他不时狠狠踹上一脚,欣赏着从可怕伤口处喷溅出的,夹杂着红色肉芽与残损皮肤的血雾。

福兰爬不动了,眼皮越来越重,冥主的使者正在迎接他的路上,离得不远了。

“亲爱的,再爬呀,如果能爬出树林,我就放过你。”伊戈舔着嘴唇,兴奋得满脸潮红,他把福兰面朝天翻过来,朝着胸口踩了几下,顿时,福兰的口鼻涌出大量泛着气沫的血液。

这是肋骨刺穿肺叶的象征。

“我应该安慰你一点,在费都的那幢破房子里,估计已经被装饰成红色。”

这话让福兰有了反应,他勉强睁开被血染得通红的眼睛,虚弱而愤怒地骂道,“你这遭天谴的,那只是老人和弱女子!连最下贱的流氓,都不会干出这么肮脏的事!”

“不不,请别这么说,没让你孤单上路,喔,我得赞美自己的慈悲,安排你们一家在地狱再会。”他迎接着将死之人充满刻骨仇恨的视线,这眼神他见多了。

“好了,让他安眠吧,记得把尸体扔到海里。”伊戈朝马车走去,“干得利索点,往后还有一大摊事情等着去办。”

福兰觉得很冷,深深的疲惫与无边际的黑暗袭来,朝他压了过来,他静静地躺着,再也爬不起来。记忆的碎片在脑海里翻滚,喜悦、爱慕、愤慨、仇恨,无数的情绪在挣扎,在呐喊,慢慢地又归于平静。

不知为什么,他一点没感得恐惧,只觉得整个世界无比的安宁,安宁得让人觉得寂寞。

“也许,这只是一场梦,等我醒来,会重新牵着安玫的手,沐浴阳光。”他想。

然后,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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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缝合怪------

呛鼻的气味弥漫着,无论阳光、星曜,还是温暖的风和冰冷的雨,都无法越过坚硬的混凝石块,为这由无数弯曲水道组成的空间带来自然的气息。

幽闭狭长的管道贯穿了整个城市的地下,淤泥、垃圾、沟鼠是这个世界的主人,没有地面上的人声嘈杂,哗啦哗啦的水流声与老鼠奔跑时淌过水面的响动,带来空荡荡的回音,为这儿稍微增添了些许生气。

费都建设者最伟大的功绩,就是给这都会规划了无比庞大的地下排水系统,当某些更古老、更伟大的城市因为糟糕的卫生环境而引发霍乱时,费都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享受到了超越时代的改善。

猛烈的暴雨导致的积水,最多两天,就能从街道消失干净,城区的房子,几乎都修建着卫生间,噢,还用着便桶的人,在费都很是少见。

当然,这些便利并没引起人们的重视,肮脏的下水道,可不是值得向外乡人炫耀的事物,难道拉着初次领略费都繁荣的人,走到某条阴沟旁边,得意地说:瞧,咱的下水道有一千哩长?

第四十四号排污口的水闸从城区地下延伸到海边一处悬崖的底处,刚刚高过海面一米,在涨潮时,海水完全将这个一人半高、两人宽的排污口淹没,更多的时候,从洞口稀稀拉拉流淌出的污水,把正下方的蔚蓝水色染成一大片乌灰。

在近海四处奔波的渔船从不出现在这儿,再没经验的菜鸟渔夫,也知道,在这片被污染的水域,无法捕到好鱼。

所以,没人发现,水闸成人手臂粗的铁栏,被活生生拉断了三根,留下可供人出入的口子。

排污口内的黑暗下,掩盖着一团更深色的阴影,从那双闪着红芒,仿佛在夜晚亮起的红灯般的眼睛,可以推测出,那是一只怪物,正常人的眼眸,可不是红色。

怪物弯着腰,慢慢向前移动,像只刚出生的幼崽,动作生疏,时不时因为滑腻的淤泥和没保持好平衡,摔倒在地上。

它发现用四肢一起行走,更能保持平衡,这发现让它高兴地哼了声,但很快,它疑惑地转着脖子,又直起身体,似乎某些本能与记忆在劝告它,必须学会用两只腿走路。

怪物又摔又拌,全身被泥巴和水道暗绿色的苔藓类植物,弄得脏兮兮的,等来到排污口边时,它已黝黑得看不清皮肤原本的颜色。

怪物探出头,那张丑怪的,在星光下毫无生气的呆涩面孔向上仰着,它很迷惑,腥味的海风,朦胧的夜空,这些本该无比陌生的环境,它似乎在某段时间中非常熟悉。怪物靠在粗糙的岩石上,一动也不动,仿佛与石头融为了一体。

不知过了多久,怪物的耳朵听到了什么,它回头望向幽暗的通道,然后在某股意志的命令下,朝回走去。

哪怕是最敬业的下水道清洁工人,都无法相信,在遍布腐泥的管道深处,隐藏着另一个世界。

在两条水道交界处,纯白的微光洗涤着一切肮脏,腐败浓烈的臭味被完全隔绝,地面保持着原本岩石的青灰色,任何偏僻的角落和石头间的缝隙,都不存在一丁点污垢,连豪宅与教堂明亮可鉴的地板,也不能保持如此干净到纯粹的整洁。

红砖把空间分割成几个大厅和数间居所,在室内,光芒愈加强烈,纯洁的白色中,不时游离着一丝丝金色的细线,光是那么的坦然与辉煌,让空气似乎不再透明,宛若阳光下逐渐消散的薄雾。只是站着,就能感受到光中蕴涵的威能,不同于雷电的躁动、火焰的狂野、风的捉摸不定,这是种更不朽的伟力,它鲜活但平衡,激情却又节制,在它暖暖的抚mo下,奇妙的温暖净涤了每一寸皮肤、肌肉、骨髓,已至最微小的细胞。

如果非得以世俗的语句来形容,就如鲜花绽放的瞬间、啄破蛋壳,冒出毛茸茸脑袋的幼鸟,那诞生与成长的象征。

这是生命的力量。

细加观察,源头来自于正厅中间,一人高的柜子,嗯,与其说是柜子,还不如说是块长方型的破烂木头,外观难看到极点,要没有源源不断散发的光辉,只凭坑凸不平的外面,如陈旧腐木般的材质,连最蹩脚的木匠学徒打造的不及格家具,都比它好看。

永恒之柜,圣城安诺最尊贵的圣物,传说中由支撑天地的世界树上取回的一段树枝。

一具****的男子身躯被无形的手托在空中,几十根细细的软玻璃管子,将他和永恒之柜连接在一起,管子如同从身体里额外延伸出的血管,不停从圣物中汲取出暗红色的液体。

不得不说,这身躯真是俊俏得过分,柔顺的眉眼,鲜红的嘴唇,仿佛由最细密的金丝缀成的头发,但面容凝固着的,严厉、桀骜的表情,与肌肤闪烁着类似于金属质地的生硬光芒,破坏了软弱的气质,与容貌揉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味。假如他能站起来,穿上华美的衣服,出现在任何聚会中,连最最挑剔的贵小姐,都会为他迷醉。

天国降临的神子,也不过如此。

在他秀美的额头上,摆放着一枚青紫色的宝石,血色的纹理在晶莹碧透的宝石表面蔓延,让它看上去似乎随时都会破裂成无数碎片。

威严的意志正从宝石中传来,“研究还没取得进展么?”

守护在一旁,穿着白褂的侍从,恭敬地低下头,他知道,这宝石中暂住着主人的魂灵,“身体改造技术已十分完善,但大脑总会产生一点弊端。”

“噢,弊端?”意志嘲弄着,“几百次实验,每次让死者复苏,大脑都无法正常工作,再完美的身体,配上白痴的智力,那又有什么意义?”

“请原谅,我的主人。地面上有大量圣武士正在搜寻神器的踪影,我们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效率,需要效率,难道我从教庭偷窃来永恒之柜,并且损失了原本的身体,就是为了被禁锢在石头里吗?”

“研究已经有些眉目了,请您再忍耐一段时间。”

“瞧瞧,多么不朽的身躯,唉,我现在就想拥有他。”意志说,“快去吧,希望时间不会拖得太久。”

※ ※ ※

罗兰大主教烦躁地在黑十字马车里坐立不安。

他刚接到教廷严厉地训斥,而另一位坐镇费都的枢机主教,皱着眉头反复问了几次,“到底情报是否可靠?神器是否还在这个世俗之城?”

快一年了,圣枪骑士团连半个异端都没抓到,反而在巡警厅的诱导下,帮忙逮住了不少通缉犯或者走私客。

罗兰深信,神器与里奥.安格特斯的追随者,就狡猾地躲在费都的某个角落,但圣武士们连最不起眼的破房子都翻了个遍,仍然没有一点线索。

到底,他们藏在哪儿呢?

马车颠簸了几下,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呢?”罗兰把头伸出车窗,问道。

“大主教阁下,您看。”车夫指着前面,清洁工人正揭开下水道的盖子,掏出一堆堆堵塞了下水口的淤泥。

恶臭让路人捂着鼻子远远避开。

“小心绕过去,别把车弄脏了。”罗兰指示,刚关上窗户,他突然灵光一闪,推开车门,跳了下去。

清洁工人奇怪地望着身穿华丽教袍的大人物,不忌讳臭味与泥巴,半蹲在下水道旁,朝里面张望。

“这有多深?”罗兰问,黑漆漆的下水口仿佛一个无底洞的入口,通往某个未知的世界。

“可深了,教士老爷。”清洁工紧张地搓着手,“下面就像个迷宫,曾经有个工人下去疏通,结果再也没找到回来的路。”

“我找到答案了。”罗兰想,他顾不得粘在教袍上恶心的脏东西,兴奋地朝马车夫叫道,“去市政大楼,那儿的资料室应该有整个排水系统的构造图。”

※ ※ ※

怪物用肩膀顶开门,熟悉的消毒药水味与温暖的白光,让它感到亲切。

它像以往那样,站在墙角,用暮气沉沉的眼睛望着自己的脚。

十几名白褂紧张地忙碌着,百具尸骸凌乱地推放在地上,走两步,就得踢到某支胳膊或不知道什么部位的内脏。与其说这儿是研究室,还不如说成是屠宰车间。

无数精致的仪表嘟嘟叫唤着,仪器的水晶屏幕上,红色、绿色的电波不断跳跃,有的渐渐平缓,变成一条直线,有的剧烈上下波动,这又引起白褂们的手忙脚乱,不时接头交谈。

怪物似乎觉得,能听懂他们的话了,以往听起来杂乱无章的声音,组成了熟悉的符号,在脑海中描绘出实际的意义。

“我为什么会懂?我又是谁?”怪物想,但仍然算是低下的智力,让它无法继续思考下去。

“成功率接近九成,但稳定性非常随机,有的活到现在,有的却在苏醒后几小时,肉体就崩溃了。”一个白褂说。

“继续实验,科学就是建立在大量失败的基础上。”鼻梁上架着玻璃镜片,看来是白褂领导者的人叹道,“就差一步了,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神术与科学完美结合的结晶。”

“您的电流力学与医学理论,已经让我们得到了不敢想象的成果。”白褂恭维,“难以想象,被世人视为不入流门派的科学,能创造出奇迹。”

“还不够,微妙的纤维、神经节、人体器官的协调运做,都慢慢展现出了造物的奥妙,但生命最根源的秘密,智慧如何产生,灵魂到底是什么?还没有足够的理论来解答。”领导人说,“假如我有更大的权限,真想把那边大厅里的永恒之柜拆开来好好研究。”

守卫在主厅的侍从恰好推门进来,听到这话,不快地回答道,“博士,主人给您最好的实验器材,最丰厚的薪金,是让您替他研究出媲美大复活术的永生方法,并非为了满足您过于旺盛的好奇心。”

“只要把圣物给我研究几小时,我宁愿一分钱不拿。”博士不以为然地嘀咕着,然后把镜架推了推,“目前急需新鲜的大脑,否则,光凭从坟墓中挖出的枯萎脑干,无法得到更详尽的资料。”

“难道像一年前,深夜跑到地面上猎杀路人么?被圣武士缠住就没法脱身了。”侍从说,“请节约点原料,月前不是刚从海里打捞出一具才死不久的浮尸么?”

“那具没块整肉的尸体,也就脑子能用用。”博士朝墙角站着的怪物努努嘴,“它算是最成功的改造了,用每具尸体上最完整的部位拼凑的身子,再加上浮尸的大脑,用乱七八糟的原料制造的新生命,居然还拥有了一点点智商,起码懂得自个吃饭,有时还出去散散步。”

侍从兴致勃勃打量着怪物,老天,这是多么恐怖的样子啊,近两米高的身材,左边与右边的胳膊大小不一,明显取自两具体格不同的尸首;眼球的神经已经坏死,让血液充盈到虹膜,把眸子染得暗红,宛若地狱的魔王;从脚踝到面孔,根本找不出巴掌大的完整肌肤,浑身上下遍布着密密麻麻的针孔,就好象一件被打了无数补丁的旧衣服。

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球,侍从还以为这是博士无聊时创作的无生命标本。

“您说,这人,有智力?”侍从不相信。

“请别说是人,和主厅那被神术维持的身躯相比,这根本是涂鸦似的渣滓。”博士说,“我喊它缝合怪,智商还是低下了,连话都听不懂,否则能让它打打杂。”

“不,比起那些复活后,大脑如糨糊般的实验品,这已经算值得期待的进步。”侍从命令,“主人等不及了,以后你重点研究它,看能否让智力提高,由此探索到大脑的奥妙。”

缝合怪不知道过了多久。

时间对它而言,还是个抽象模糊的概念。

每隔一会的电击,和神力的修复,让思维与感官越来越清晰。许多不连贯的记忆碎片,开始逐渐浮现。有林木相间于翠绿的草地合为一体的景色、带着青草香味的风、水珠在阳光下舞蹈的喷水池、街道两侧繁荣的店铺和络绎不绝的人群、某位秀美的姑娘,而最清晰的,是威严肃穆的房间,黑色长袍,戴着假发的人站在台子上大声宣判,随后,有热情的掌声与怨恨的咒骂。

“那是我以往的人生么?我为什么会在这儿?”怪物在无人的时候,拼命地想着,用拳头敲着脑袋,直到将自个打晕。

纷至遝来的思绪在脑海沸腾,让它无法平静,当有天,它暴怒地将一位白褂掐得半死后,怪物的两只脚开始捆绑住系着重重铁球的镣铐。

对身体的掌控也日愈熟练,现在,它已经能像个正常人般拖着铁球缓慢行走,不,某种意味上,它已经超越了正常人,不知道是电流的刺激,还是神术的不断加持,怪物的肌肉中蕴涵着越来越磅礴的力量,只用手指,它就能轻易地从水道坚固的石壁上扣出深深的洞。

狡猾与自我保护的本能,让怪物隐瞒了这些事。

直到有一回,它被带到另一个大厅,几根连接着柜子样木头的透明管子,扎进了它的大脑。

暗红色的液体流入脑内后,那种萎靡的植物找到了久违的养分,干旱的土地遇见大雨的感觉,让怪物舒服得呻呤起来,每一个细胞都在活跃的欢鸣。

但很快,如同涨潮时吞没所有浅滩的海水,膨胀的压力似乎要把整块颅骨从内由外挤裂,剧烈的痛楚让怪物像被电击的青蛙,四肢不停抽搐,然后昏厥。

冥冥中,它听到有人交谈:

“看来身体无法承受圣物的力量。”

“可怜的家伙,看起来快死了。”

“哈,本来就是个死人,再死一次应该轻车熟路了。”

“不一定,它壮得很,应该能挺下来。”

然后一股愤怒的意志在呐喊,“该死,你们以为永恒之柜的能量是无限的么?不要再浪费到失败的实验中了。”

完全丧失知觉前,一个名字跳进了怪物的思绪中。

它记起了曾经拥有过的名字——“福兰.弗莱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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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小说内容节选自:奇幻小说 《圣徒》

作者:奥丁般虚伪
最后更新于:2016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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