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熬的夜,都已经冷却

 

这是storybook第852个故事:《失眠》...

前  言


我见过的最多的,就是睡不着的人了。

因为茶碱和咖啡因的恶性循环,导致睡不着,早晨醒来的时候,黑眼圈和眼袋像被人打过一拳,长年累月,消散不去。

或者你已经是习惯性失眠,熬夜打游戏,熬夜追剧,尤其熬夜刷手机,翻来覆去都是看过的内容,你会慢慢发现,太阳之下再无新事。

有的人白天睡觉晚上清醒,他们觉得黑暗之中自己是唯一的王,唯有在夜晚,才可以捕捉到特别的灵感。

都说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当你身边连个鬼影都没有的时候,你尝试数数,或者听人数数,催眠效果一般;你又去尝试恋爱,但恋爱的悲痛也能叫你哭上一晚;你尝试养宠物,又觉得挺烦的,结果还是送了人;你试着早起,但除了疲劳,还不如通宵之后的那场日出绚烂。

我把睡不着的原因,归结为:你正在另一个梦里醒着。

在那个由念头构建的梦里,你可能不再是现实生活里的普通人,你也许已经化身为英雄,或者玛丽苏小说中的主角,有另外一套生活轨迹,有爱人、和知己,甚至仇人。当然,假设你的悲痛足够剧烈,你就会把一切伤心的事串联到一起,脑海中浮现出的都是前任、前任的现任、诸多水逆,和未曾有的凄惨将来。

我就曾经在失眠的时候,幻想过自己的葬礼,英年早逝,无人问候。不过,我沉浸在孤独的念头里,纯粹是因为对悲剧的热爱。

其实世界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少年郎,苦海无边啊。既然都下水了,与其被浪拍打,不如顺着生活游个泳吧。

book君


插画:安娜
失 眠
石 尹


“你自己一个人出来吗?”一家子中的母亲捏着面包转向邻桌的年轻男人问。男人被突如其来的问题击中,应付地微笑着点点头。

“你没叫女朋友一起?”母亲不肯罢手继续八卦。男人显然不想回答这么无礼的问题,把头低下去,努力将注意力都集中到餐盘里的荷包蛋上,筷子夹破了蛋衣,蛋液无可挽回地淌出来,装不回去也吃不到,白白流失了,让他想起自己不小心错失的恋情。

“分手了?那怪可怜的。”那位母亲什么都了然了似的做了总结,把身体转回去。餐桌间沉默了一会,一家人很快又嘻嘻哈哈笑闹起来,没人把男人的落寞放在心上,毕竟大家自己的烦恼就已经够多了。

早餐是没什么心情再吃下去,男人把剩下的牛奶喝掉,就回了房间。

下午三点钟是旅店一天里最清闲的时候,乔柯没找到工作之前都在旅店跟我一起住,我拉着她跑到房顶上的露台晒太阳,柳絮洋洋洒洒地飘,整个天下都是它们的。

暂代小程工作的牛师傅正穿着胶鞋刷泳池,带劲地推动拖把在蓝绿色的格子间穿梭。轻浮了一层水的泳池角落里堆满了柳絮的尸体,即便有风,它们也飞不起来了。

乔柯抱怨柳絮过敏,晚上痒得睡不着,牛师傅马上接过话头,“你们知道吗?新住进来的客人自己还带了枕头哩!可真不嫌占地方。”

带着枕头的男人叫姜南,他的长相和名字一样柔情似水,他喜欢穿浅灰色的柔软毛衣,头发自然而然地垂落下来,刘海随风摇摆,有时会粘上柳絮,他也毫不在意。

失恋之后,他就患上了失眠症,无论如何都难以成眠。只要进入夜晚,脸上的眼睛一闭起来,脑袋里的眼睛就全部张开,精神百倍地望着黑暗。

一开始,他认为这是分手过渡期正常的表现,但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他都无法入眠,只在白天获得少量的瞌睡。在地铁中突然睡着,在工位上困顿不止,甚至在餐桌上也会骤然趴下。

而这种睡眠很难称其为正常的睡眠,姜南只是在睡眠的边缘徘徊,他能感受到来自现实世界的声响,地铁报站、同事路过、碗筷碰撞……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有可能使他醒来,但同时他又出离于现实世界,就这样藕断丝连地持续睡到晚上,一沾上他们两人曾一起躺过的床,意识便条件反射般地瞬间清醒过来。

十天了,他并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在睡不着的时候他甚至无法思考,他渴求睡眠,闭紧双眼,心里反复念叨“睡觉,睡觉,睡觉”……可是他的暗示毫无用处。

他起身热了牛奶,喝完又呡了一口酒,除了胀肚之外一无所获。

他百无聊赖地掰弄起手指,咔嚓,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响,咔嚓、咔嚓,他让所有的关节接二连三地制造动静。

“你这样指关节会越来越大,以后带不上戒指。”

“我又不戴戒指。”

当时因为这句话姜南失望了很久,两个男人已经不能够结婚了,至少应该互换戒指吧,好像只要换了戒指,就能把他套牢一生一世。

“我的脚和腿全都能响呢!”

姜南忽然想笑,在黑暗的房间里咧开嘴望着天花板,天花板也无声地端详着他。姜南的大脑仿佛变成了老旧柔软的皮手套,有一双温柔的手悄悄伸了进来,手指轻轻揉捏着其中的内核,他睡着了。

那天夜里,姜南重新回到睡眠的边缘,虽然闭着眼睛却依旧能看见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床头,旁边黑色的他安静地熟睡。

他睡觉向来又快又深沉,即使作弄出很大的声响他也难以醒来,两人一同躺下,总是隔壁鼾声起伏,姜南依然双目炯炯。这种时候姜南就坐起来,打开小夜灯,伏在他耳畔咫尺的地方仔细看他。

他的眼皮那么双,即使是闭上眼睛仍然能看到横亘其间的沟壑,眉毛浓密,嚣张地往眉心延伸,鼻尖上有颗微乎其微的小痣,如果不是像姜南一样离的这么近,很难发现。他的嘴唇微微张着,温暖的吐气像是烤箱里的热气,只要这么看上一会,姜南便能心满意足地睡去。

姜南知道自己已经分手,他不可能躺在身边,明白自己还没醒,试图睁开眼睛,眼皮却像被胶水严丝合缝地粘在一起,他想抬头,一样徒劳。一个黑影蓦地出现在床边,俯身下来越靠越近,黑影面无表情,干涸的眼睛死死盯住姜南,姜南吓得冷汗直冒,但手脚全被锁住似的,怎样也挣脱不开。

黑影更近了,鼻子几乎要碰到姜南的鼻子,姜南用尽力气大叫,声音却瘪在嗓子眼里,张大的口中只剩空洞,姜南对自己的惶恐无能为力,他所有的毛孔发肤都僵硬无比。黑影猛然张口探向姜南,姜南放弃地闭紧双眼,却终于醒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先用嗓子哼哼两声,面目严肃地伸曲双腿、扭动脊背、握紧拳头再放松,逐一确认身体的各项机能仍能正常运转后,才感受到冰凉的手心中渗出的细汗。

他的心脏还扑腾腾跳着,像平原跑马。

刚刚未发出的叫喊在身体里四下闯荡,无处释放。

他又把手指一根一根掰响,才稍稍平静下来,转头看了下时间,刚刚三点。

这不是姜南第一次被魇住,上一次还是和他认识不久,也在这张床上,姜南醒来的时候,他的左手左脚全搭在姜南身上,牢牢把姜南环住。姜南把整个身子往他怀里拱了拱,对着他的嘴唇轻声说:“天一黑,孤独就会醒来,人也变得自私脆弱,但我不怕,因为,越来越黑的夜里,有越来越亮的你。”

姜南走到客厅把电台拧开,传来没有信号的雪花声,姜南又打开CD机,里面这张碟还是他放的。

“当我伫立在窗前,你越走越远,我的每一次心跳,你是否听见。当我徘徊在深夜,你在我心田,你的每一句誓言,回荡在…”

姜南直接拔掉电源,音乐戛然而止,从分手到现在姜南一次都没哭过,他宽慰自己不应该悲伤。

喜欢一个人,心动、欢愉、望眼欲穿,有“喜欢”就已经够了,哪来的什么一生一世呢?可现在他滑跌在地板上,感觉脊椎和胸腔之间涌现出大片空白,挤满了酸涩的气体,他半坐着,哭出声来。

之后的几天,姜南又失去了睡眠,他瘦了5斤,脑子像一团浆糊,昏昏沉沉。姜南拒绝了所有必要和不必要的交际,每天下班之后,他都一个人坐在两个人的餐桌前等待暮色四合。等天黑透,他又爬上让他无法入眠的床,静候天亮。有时他干脆坐起来看书,时间缓慢地流逝掉,书页却没什么进展。

清晨,姜南照例起床洗漱,在狭小的洗手间里,面对着不合时宜的大镜子刮胡子,他们曾一起光着上身挤在这里刷牙、剃须,洁面膏还留有他手指的挖痕。早上匆忙的时间让本来就不大的屋子显得更加拥挤,他们无论做什么都会彼此擦碰到,有时候侧身让过,有时候故意撞上,他还会调戏地捏一把姜南的屁股。

无论两个人当时的情态是发怒、甜蜜、别扭、挑逗还是不耐烦,一旦想起在这五十平米不到的小房间里,他们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共度时光,姜南的胃里就一阵痉挛绞痛,他只能就近扶着什么,等待痉挛散去。

他不能待在这里了,这间屋子太寂寞,就算走路随便带起的一阵风都让回忆汹涌,姜南把情人节他们吃剩的巧克力一下吃光,决定出去走走。

乔柯被柳絮闹的一直打喷嚏,钻回屋里找口罩。我没管她,继续和牛师傅闲聊,身边的手机响起来,“这两天开始飘柳絮了,你小心别过敏。”一个没存姓名的号码发给乔柯,来自未知的问候。

虽然离夏天还远,但午后的太阳已经有些毒辣,我口中焦渴,嘱咐牛师傅等乔柯回来把手机给她就下楼去找水了。

我取了一罐冰啤酒,迫不及待地打开,一口气喝掉半罐,舌头又麻又冰,嗓子冻得发抖,我扯了扯衬衫领子,解开第一个扣子,不再那么燥热了。

突然很想看合欢花开了没有,心血来潮走到庭院,已经有人坐在我的老位置上睡着了。

姜南的眉毛长得柔和,弯弯的,透着些可怜。他的嘴唇很薄,谨慎地微微闭着,静止不动的怀里已经堆积了一团柳絮,好像是从他的毛衣上生长出来的。

我不想打扰他,悄悄走到合欢树下抬头仔细找。

“下雪了,我们像在一个水晶球里,像场梦。”姜南的声音很小,不知道是跟我说,还是在跟他自己说。

即使到了别的城市,姜南的睡眠依旧没有改善。姜南走在街上,人群中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眼睛、耳朵、额头、下巴不断出现,每个人都带着他的一部分,姜南不胜其烦地跑到一个没人的码头栈道坐下来,脚下是平静的海面,他目送一艘轮船离开,直至变成一个小黑点。

姜南甚至没有去送他,在他离开姜南又离开上海的时候。

他已经35岁了,一直籍籍无名,他们两人在上海租完那间五十平米的房子再除去日常开销几乎没有存款,他终于得到升迁的机会,去美国。

姜南怎么能不同意不理解?怎么能当一个绊脚石?姜南不愿意做那样的人,面对他的询问,姜南没有丝毫惊异,满脸热忱地恭喜他,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远走高飞。措辞得体,落落大方,倒叫他没理由不走了。

姜南在庭园坐了一会准备起身离开,可是在转头间,他看见了他!那不是他的一个部分,而是整个的他,手、脚和脸,一个部位也不少。

姜南无数次埋头在那里的胸膛把白衬衫撑得鼓起来,灰绿色的西装习惯性地不扣一颗扣子,右臂半弯着放在另外一个人腰部偏下的位置,另外一个女人。他的眼神充满爱意,时不时亲昵地用脸颊蹭一蹭女人的头发。

姜南回过身,颓然靠在一边的柱子上,头痛欲裂,止不住发抖。那艘轮船离开后,不断有新的轮船驶过海面,他坐在这里对一个又一个黑点迎来送往,看着它们在光明中消失,脑袋又重新被云雾笼罩起来。

回到旅店,姜南第一时间把洗发水拿出来使劲吸满了整个肺腑的香气。这一次,头痛不但没有缓解,反而让他一阵恶心,姜南冲进洗手间,几乎要把所有内脏都呕吐出来。

这是他用剩的洗发水,姜南只在心烦头痛的时候才舍得用上几滴,每次用姜南都会在心中衡量今天的头痛值不值得用上一两滴他用过的洗发水。

姜南打开房间里的迷你酒吧,拿出小瓶的威士忌,小口小口舔似的喝,身体仍在瑟瑟颤抖,姜南走火入魔地盯住一个点,仿佛想从那里看出一个什么答案。

威士忌穿过喉咙滑进肚子,辛辣的气味从鼻孔窜出来,姜南哆嗦着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没有拿酒瓶的那只手在大腿的外侧没规没距地上下蹭着。

他脱光衣服冲进洗手间,把剩下所有的洗发水一股脑挤在头顶,丰富的泡沫和热水包裹住姜南,让他感到安全,他终于停止了发抖。

洗完澡姜南开始打扫卫生,洗发水的空瓶子和其他垃圾一起打包放到门口,盥洗池上的酒店用品按照品类依次摆好,毛巾也叠放整齐,他甚至拿出自己的T恤把地抹得一干二净。

消耗了大量体力,姜南有些累了,躺倒在床上,枕着他的枕头。

姜南在睡下之前就能清楚地计算出枕头将要凹陷的程度,提前闻到陈旧的枕套上油脂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他说这只枕头好在搂着姜南睡觉的时候,胳膊可以自然下陷,不会发麻。

姜南觉得有些热,把被子推到床的一角,时钟滴答走着,每一步都那么用力。

太吵了他想,于是起身把时钟的电池卸下来再重新躺下,这时又突然觉得屋子里安静地让人发慌,他恼怒地抽出枕头盖在脸上,“我只想做场好梦,这样都不行吗?就请让我再做场比较好的梦吧!”

第二天。

牛师傅惊慌失措地跑到前台,非常着急又不敢声张地把我拉到一边说楼上的客人死了。

我让牛师傅去报警,自己战战兢兢地走上楼。

房间里一尘不染,连垃圾都打包放在门边,我不敢在黑暗中靠近姜南,先把窗帘拉开,窗帘的滋拉声让我心慌意乱,屋子明亮起来,床上没有任何动静,床头灯下摊开的本子上工整地写了几行字:
我缓慢靠近他,整个下半身和腿一起躲开老远,远远地探着身子伸出手把枕头揭开。

姜南脸色红润,完全不像一个死去的人。我的神经稍稍镇定下来,发现姜南的肚子仍细微地起伏着,他没有死。

他只是睡着了,检查显示姜南身体的各项指标都很正常,只不过无论呼唤还是摇晃他都不会醒,处于暂时休眠状态。

他在两天一夜之后醒来,睡了整整35个小时。

“我怎么会在医院?我不是在旅店睡着了吗?”

“你是睡着了,睡了35个小时。你记得你是谁吗?”

“姜南啊,当然记得。”

“你也知道你从哪里来?”

“上海。”

“你一个人住?”

“对啊,我没谈过恋爱,而且租的房子不大,只够我自己住,已经住了三年了。”

“那你还记得你睡着前在想什么吗?”

“我想听首歌。”

“什么歌?”

“《天天想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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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石尹,名字取自父母两姓。做过两年电台主持和三年杂志编辑,后来跳出朝九晚五,成为自由撰稿人。
新浪微博@石尹E11even
最近石尹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叫《孤独旅店》,旅店老板每天都接待有着不同故事的客人。姜南
则是入住的其中一位。
另外,5月14日,雕刻时光南京大学店,下午14:00—16:00,石尹有场分享会(免费),大家可以去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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