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莉: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专辑

 

林春莉羁身军旅,却眼观八方,这使她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很多写作者少有的宽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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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坛精英盘点之90后小说家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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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苏辛: 他经历着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李唐:人性的内部却愈加幽暗不明起来

蒋在:这个世界的确不完美,但并不妨碍我自己变得完美

高临阳:写作也许是一场自欺欺人

张春莹:我们身处在巨变中

郑在欢:谁打跟谁斗

丁颜:一场梦里突然醒来坠入了另外一场梦

顾文艳:等待窗外一束危岌震惕的目光

莫诺:以抒情的火焰表达了我们这个时代中生命的悲剧性体验

庞羽:要么缝补,要么撕开

周朝军:浩然天地之间,一个浮想联翩的无聊孩子

王占黑:我的经验,就在这些老社区里

黎子:女王之舞

鬼鱼:与赵白露小姐一起在深夜饮酒

栏目主编

郑润良



郑润良,厦门大学文学博士后,《中篇小说选刊》特约评论员,《神剑》“军旅文学锐观察”、《贵州民族报》“小说快评”专栏评论家,《青年文学》90后专栏主持。

导读

一、创作年表

二、创作谈: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三、作品评论

四、短篇小说:《童先生》

五、一个礼物:《伤仲永》



作者简介



林春莉,1990年生,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毕业后任某旅宣传干事,从事文学创作和新闻宣传工作,在《解放军文艺》《西部》《西北军事文学》《解放军报》等期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十万余字,剧本《爸爸爸》入选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第四届扶持青年优秀电影剧本计划。



一、创作年表:

短篇《童先生》发表于《西部》2015年第7期

短篇《福妹》发表于《西北军事文学》2015第5期

短篇《红顶房》发表于《西北军事文学》2015年第1期



二、创作谈: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
我早期的创作大多与童年的乡村记忆有关。一个成熟的写作者可以十分娴熟地虚构完全陌生的故事,而我尚且稚嫩,只会写个人生活经验。相对于技巧性写作而言,生活化写作仿佛显得局促和私人化了。我曾注重意象大于叙事,后来我意识到,这种过多对意象的渲染,可能容易造成浮在表面,难以切中要害,不能做到深刻。为了避免这种局促,我开始关注起了小说的叙事手法,并尝试不破坏意象的同时,讲好一个故事。

我身处军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壮志难以实现,唯有通过对军旅生活的提炼和阅读的体验,才完成这种“想而不得的远行”。当我面对写作,我希望自己能有蓬蓬勃勃的欲望,我在一如既往地回忆、寻觅、出发,经历过无数次溃败,当我想要靠近外部世界的时候,我就死命地读书,像个小偷,走进别人的花园里,想要获得更美丽抗旱抗涝的种子来培植自己的花园。在这个过程中,我拥有了更多的可能,这个可能使我回转身在描述往事的时候,可以尽量避免过于沉溺。

创作心理学的理论认为,一个作家的写作,始终为自己的童年经历所注定。鲁迅笔下的鲁镇,沈从文笔下的湘西、莫言笔下的高密东北乡,韩少功笔下的马桥,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史铁生笔下的地坛,萧红笔下的呼兰河,福克纳笔下那个像邮票一样大小的故乡,或者马尔克斯笔下的那个小镇都成为他们独具特色的“文学创作原乡”。读他们的作品你会发现,这个“原乡”是属于作者的,但于读者而言,又能找到关乎自己的往事,这对两者而言都是幸福的事。

我的故乡丰富、难以捉摸、可爱又可恨,时刻都有故事发生。我很庆幸,我是一个拥有往事的人。我走到今天,对纸笔的特殊情感是从我小镇上的那所小学堂萌芽的。《童先生》的故事就是从那里起源,而童先生就是那所小学堂的老师们。

毛姆说,一个作家,无法真正的虚构一个形象。没有任何一个文学形象能跳脱开我们的生活。关于小学堂老师的形象,我已经写了三个短篇,也许还会写下去。在那个务农为主的贫穷小镇,一个人民教师的力量是伟大的,他们一边种庄稼,一边进行知识的启蒙和传播,这种物质与精神的共同喂养,使我们这些孩子有了未来。

如今,一代人死去,一代人老去,一代人正在成长。红砖瓦房变高楼,粉笔黑板变成了多媒体,教学制度规范化,民办教师被公办教师取代,古风古韵小学堂迎来了它的现代化,我们曾经期许的变成了现实,也迎来了无处追寻的失落感。

难忘师恩,无以为报,唯有以他们曾经教授的方式,用渴求过的知识,尽可能掌握着命运,书写、记录,步履不停,笔耕不辍,传承留存。



三、作品评论:林春莉的小说写到《童先生》这里,算是找到感觉了。这无关小说技术技巧问题,重要的是,她真正触碰到了自我的生命体温。也就是说,从“童先生”这个人物形象上,读者可以清晰地把捉到作者的个体精神脉象。这使小说突显出一种深刻而宝贵的“真”。很多写小说的人,包括那些已经号称大师级别的写家,也不敢说每个作品都能触碰到这个点上。甚至,很多人写了一辈子小说,著作左一部右一部,拿起笔来都还在主体的外围绕圈子,切不中自我的脉象,始终用假惺惺的热情述说别人的故事。

由此,可以大体预期,春莉的小说会有风生水起的那一天——她如能沿着这条筋络摆弄下去的话。以我对她最初的了解,这是个充满了真性情而又特别爱做梦的女孩。从书斋的稚真到社会的纯真,她凝望世俗人生时的那种清澈的目光,是特别令人珍惜的。过去它总是白云般地飘在天空,可以理解为书生意气,而今我终于看到它落在了世俗的人情物理上。

童先生的一切美好,都如此真切得贯彻着人间烟火气。他失去媳妇水菱,爱打公鸡盹;他让学生到乡亲中去搜集童谣,给有贡献者吃樱桃甜嘴;他还对那些被指为“迷信”的乡村传说表现出明显的好感等,都让人感受到了他的真性情。而乔婆婆那番晶莹剔透的爱意,合乎情理的打动着人,确乎可以抚摸到实在可感的温度。需要强调的是,这些生活素材,都不是作者凭空想象杜撰出来的,而融入了她的生命体验。林春莉的父亲和叔父都是长期执教的小学老师,乡村小学堂的生活画面,作者应该是最为熟悉的。能从熟悉的生活中获取一种审美超越,再成功点化到小说故事里面,成就艺术审美的神韵,是文学创作中的高难度动作。应该说,作者完成得可圈可点,能够看得出她自觉地理论意识。这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论拥有多少理论修养和生活体验,都是难能可贵的专业素质。

——许福芦(原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作家、评论家)

林春莉羁身军旅,却眼观八方,这使她的写作从一开始就具有了很多写作者少有的宽广度。她能够在生活的源头进行表达,对生活的认知和理解深刻、宽容。她的文字呈现出她这一代作家特有的禀赋,这种沉静地写作,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无疑是一种珍贵的品质。

——卢一萍(作家,原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副主任)

林春莉的小说像中国的泼墨画,水墨淋漓,满纸云烟,一派葳蕤气象。她的小说不以故事取胜,胜在韵味。与小说迷人的诗意表象对应的,讲的却是如你我一样滚滚红尘中饮食男女丰富而幽微的人性,呈现的是艰涩苍凉的现实以及逃离这种现实的诗意挣扎。在绵绵密密巨大的语言冰山下,她的小说有一颗赤子之心,犹如邻家女孩喃喃讲述着对这个庞大世界的困惑与理解。

——裴指海(作家、编剧)

四、小说:
童先生
林春莉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李商隐《无题》

蝉声依旧聒噪,怕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

童先生的蒲扇在胸脯上轻轻拍了两下,那竹藤椅就不紧不慢地跟着晃了两下半。

梧桐树宽大的叶子把阳光切割得碎碎的,先是纵横交错晃着人的眼,最终一头扎进了童先生的白色棉纶衫里。

他接了一个案子,要搜集鲁东南的童谣做成专辑收录进正在编纂的各县文化宣传别册里,宣传科的人跑到中心校来找人接活,整个中心校都好茶好水待,就是不提谁接这活儿。茶喝了三杯,再喝下去就要惹得人小解了,还是没有报上人名来。校长弓着身子笑得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去了,又抱起那钩花大陶瓶给添水,县里来的人把白色瓷茶杯盖一挡,脸色就变了。

少先队的书记扛着队旗进来,撞上了校长那不知所措的目光,顺手一指,众人的瞳孔里全塞满了童先生掉了红漆,斑斑驳驳的椅子背。

整个办公室精神为之一抖擞,七嘴八舌地说起了童先生在中心校的丰功伟绩,那场面肃穆庄严,绝无闹着玩的意思,像极了开追悼会。

能担此任者,非童先生莫属。北溟兄满腹经纶,下笔神来文章。字写得颇有颜公风骨,重要的是德高望重,桃李遍开天下,四海皆有宾朋。

咱们中心校的校歌,也出自童先生之手。多少毕业生是唱着这首校歌离校的,我这音乐老师也没这个福分。

蒙山巍巍 沂水潺潺

诸葛孔明 颜真卿

钟灵毓秀 红色沂蒙

绵延玉璋 质朴风

琅琊之东

有吾校宇琅琅书声

鸡犬相闻 阡陌纵横

白墙黛瓦 凤栖梧桐

尘嚣远去无车马

布衣淡饭自酿茶

春风化雨绽桃花

男童女童教育同

少年有志展鲲鹏

不忘乡关情

音乐老师就是音乐老师,说三句不到就得亮一亮嗓子。

那些伏案老黄牛一样,刚刚还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做起了举荐人,推售滞销货物一样把童先生推销了出去。人人嘴皮子滑得像抹了猪油,指着个空椅子大侃特侃,只有少先队书记撂下旗就溜了,溜到了三年二班。

三年二班的黑板上上书“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字写得很大,很有力,很重,很好看。不知道犯愁的童先生在打着他的公鸡盹,而我们在默写这首思乡情切的古诗。

我们上课随意得很,童先生往讲台上一坐,先打开茶杯盖子啜一口桂花茶漱口,他仰着下巴,鼓动着两腮,喉结上下蠕动,我们屏住呼吸不敢吱声,生怕扰到童先生忍俊不禁再把漱口的茶喷了。他漱完了口,把漱口水打弹弓一下弹到讲台一角的痰盂里,噗的一声,命中率百分之百,这是他众多绝活中最有意思的一个,有人曾恶作剧将那痰盂移了一步远,童先生依旧口吐弹丸,稳稳当当将那口桂花茶飞投进痰盂里。大家竟为此心生敬畏不敢再乱动那痰盂了。只消等着童先生犯公鸡盹的时候将那早在手里攥出了汗的盐煮花生、烹豆子往嘴里塞几颗。

所谓公鸡盹儿也是童先生起的名字,在馔埔镇的各处墙角根里总一窝窝聚着白发老翁,冬春晒太阳享受日光浴,夏日就挪到大柳树下乘凉,秋日里在地上用木枝划拉出楚河汉界借孙子那塑料的小象棋来上几局。有时没有象棋子,就捡几颗大大小小的石头,大的一般大,小的差不多小,下“小兵大炮”。每天都在那楚河汉界上描几笔,长年累月的就像水泥地一样结实了,光滑了,横竖线也规矩了,不用再重画,谁想来棋,把小马扎挪过来,下就是了。也有不想下棋的,旱烟抽一会儿,有些呛,带的茶又凉了,无所事事,乡下人又不兴玩鸟逗鸟,只有几只画眉、黄鹂还是走错了道误打误撞被小孙子逮到的,在笼子里闷闷不乐,不言语。于是鸟和主人就望一会儿棋局,望一会儿天,望一会儿人家门前高大的芙蓉树,望着望着就来了公鸡盹儿,上下眼皮就像那太阳和河沿,慢慢合上,慢慢暗了,慢慢不知道花落知多少了,头也跟着一顿一顿,看得人直担心会一头栽到地里去。

照说童先生的年纪,才五十四岁,还不至于老到要打公鸡盹儿啊,可是童先生自己也讲自己犯这病厉害,他要我们将《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默写一遍,我们郑重其事地展卷,还没写完“独在异乡为异客”,一抬头,就见童先生双臂交叠,早已成寐了,他满脸的胡须茬茬好像有些花白了。

童先生的觉都是在公鸡盹儿里补睡回来的,夜里他窗前的灯总是亮着。童先生没有家眷,一个也没有,不是光棍,结了婚的,可是他三十岁那年,媳妇就服毒死了,那时候敌敌畏三毛八一小瓶,童先生买了灭跳骚,放在靠墙的床腿边,他下了课,一推门,家里的小黄狗就冲他叫,边叫边急躁地转圈,推开卧室的门一看,媳妇躺在床上,新衣新裤,还搽了胭脂抹了口红,打扮得比嫁来的那天还美 。

子宫瘤,答应了好好活下去的,一个一个学生来家里找童先生,还没进门清脆的声音就先喊:童老师!童老师!进了门就麻雀一样飞进童先生的书房里,在书架上挑挑拣拣,把书桌上那一排毛笔蘸了墨从细到粗写一通“中”字,要不然就是要看昨日考的卷子,非要知道自己考了几分,别人考了几分。叽叽喳喳,嘻嘻笑笑,媳妇在堂屋里听了,想哭,忍住了,抓一把糙麦去院里喂鸡。熬了一年,门前的药渣厚厚的铺了一层,终是在新一批一年级学生入校的时候,走了,这一走就带走了童先生二十多年的光阴。

童先生也没有什么宾朋,他没有什么同龄朋友,他的同龄都忙着赚钱给儿子盖房子,给闺女攒学费,还要管一家老小,根本没时间串门喝茶,总是忙,童先生也从不上门打扰。他的周围好像只有老人和孩子,小孩子的时间是不确定的所以也就不用着急去确定,老人的时间是确定的,所以用不着着急,童先生和这些人玩得很好,小孩子来找他玩,他去找老人玩,看起来是不寂寞的。

夜里有了读不完的书,写不完的毛笔字,抽不完的烟,现在又多了搜集不完的童谣。别人都说,童先生有的是时间,这活儿给他干最合适。

少先队书记一走,我们就开始对着他露在窗前的半截身子吐口水,翻白眼。童先生起身,对着喧哗骚动的我们,一瞪眼,一扬眉,一呲牙,来了个《铡美案》里的露脸儿,接着两手一背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童声齐和,清亮透彻直至云霄,下课的电铃敲响了,童先生端着茶杯,走到门口,又回身看了我们一眼,免礼!平身!飘然而去。

很快,我们就自发组成了“童谣小分队”,各街各巷的老屋,各家各户的老人,爷爷奶奶、婆婆婶婶,我们这些黄毛丫头、臭小子成了勤劳的蜜蜂大团,浩浩荡荡地采蜜去了。每天要打个擂台赛,就比谁搜集来的童谣多一些,背得童先生一愣一愣的,都不知道我们哪来的这本事,能把连他老人家都闻所未闻的陈年旧货给翻出来。

早晨起来呀进厨房,

抬头看见那老灶王。

老灶王啊多费心,

一保俺那个老母亲,

二保俺那个运粮君,

三保俺的那个小儿孙,

四保天下受苦人。

洗白手啊烧高香,

步步送到好路上。

哈哈哈!童先生仰天长啸三声,喜宝,你把你奶奶拜灶王的老迷信也给我拿来了,赔上了老本!

我们也跟着捂着肚子,笑弯了腰。

喜宝讲,不好,这个不好,俺还有一个打日本鬼子的。

日本鬼,喝凉水。

坐汽车,轧断腿。

到青岛,吃炮子。

沉了船,没了底。

今日是个人,

明日是个鬼。

喜宝念起来恨恨的,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我们齐刷刷把眼光投向了童先生,童先生手托着下巴颏,嗯……,这个没第一个好。

怎么就没第一个好了!第一个是老迷信!打日本鬼子是英雄!日本鬼子都是坏蛋!

童先生说,我喜欢这样的老迷信。

大家不说话了,低着头用脚搓着地上落得梧桐叶。想不明白,大人都爱迷信吧,以前以为童先生,不迷信的。

喜宝开心极了,嚷着还要多背几个,被龙魁瞪得不敢吱声了,论辈分,龙魁要叫喜宝爷爷,喜宝说,龙魁,龙魁,你不用叫我爷爷。但是总是躲不过一顿欺负,龙魁已经一米六了,壮得像头小牛。

童先生塞了一把樱桃在喜宝的手里,叫他回去写一篇作文,作文的名字叫:《我的奶奶》。

我们在梧桐树下,围着童先生,一个一个背,背一首童先生就写在本子上,然后给一把樱桃甜甜嘴。一个下午,一桶樱桃都发完了,童先生竟没打一个公鸡盹儿!

我只背了一首,还磕磕绊绊,不过童先生倒是笑着写在了本子上,主要是我一进乔婆婆的家门,她就拉着我讲给童先生找媳妇的事。

我们家大姑娘命苦啊,嫁了个没种的男人,不顾家啊,良心被狗吃了,她腰圆屁股大啊,不然生个娃也要跟你一样大了啊。

我说,婆婆,我是来找童谣的,你知道的话,就给我背一背。

你说,她十六岁就进了石家,当牛做马没给他们少干活,他们石家就是一群白眼狼,自己的赌徒儿子没个正经,差点搭上我闺女一条命啊。现在竟被他们打狗一样赶出来了,我闺女老实,一声不吭就签了字。

婆婆,你给我背背你知道的童谣。

欺负俺一个老太婆,没男人的老婆子,男人死得早,没个撑家的,没个门面,都欺负俺,还欺负俺大闺女,俺没男人,大闺女不能没男人。(她就这么一个闺女,不能分大小,可是她就是要叫自己的闺女大闺女,唯一的闺女。)

婆婆,我走了,还要去童老师家里开会去呢。

你别走!你人小鬼大,小小年纪就装聋作哑,童北溟怎么教的你,你白做了他的学生,你跟着他,怎么没学出他的好来。

婆婆,我们童老师忙得厉害,他要是找不出童谣来,就要挨校长的骂。

这我不管,你叫童北溟来娶俺家大闺女,他一个人冷炕头冷被窝的,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俺大闺女嫁过去还能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人还没从她那尖细的,坚决的声音里缓过神来,她就开唱了。

新人进新房,

新屋共新娘

往里望,一张床

这张床,打得美

四个金砖垫桌腿

这个床打得强

八砖铺地粉白墙

红绸子门脸二丈长

竹竿挑到绣楼上

一把芝麻撒的匀

又有日子又有人

里撒芝麻外撒枣

明年就能生个小

芝麻撒到床外边

有个儿子做状元

芝麻撒到床里边

有个儿子做武官

哇!这个是关于结婚的,很喜庆,童先生保准喜欢。

乔婆婆的童谣带给了童先生,但那句“他要了俺的童谣就得娶了俺大闺女。”这句话我没带。

等童先生知道还有这么一个插曲的时候,他要娶巧兰的事已经传开了,乔婆婆腿脚不灵便,嘴巴倒是快。

巧兰或是真喜欢童先生的。那日刚把晚饭的筷子撂下,巧兰就来敲我们家的门。

栀子,我娘的话可带给童先生了?

我刚要说:“我才不会带呢!”就被我妈耙稻草一样一巴掌耙到了身后。

一个孩子知道什么,她要说了什么也都是胡说。她要是不说,咱们也赖不着她是不是?本来上个学,不好好学文化,竟弄一些乌七八糟哄小孩玩的东西。

巧兰眼睛亮亮的,睁得很圆。

婶子,童谣也是文化。

我从我妈的胳膊缝里往外看,觉得站在院子里,被风吹着的巧兰,真瘦啊。

总觉得祸是我闯的,不解决好,不来个大团圆结局不仗义。

那天下午放了学,我就跑去了巧兰家的果园。果园里桃红叶绿,果树上硕果累累。巧兰蹲着身子在桃树下薅草,背后的水蓝色雪纺衫湿了一片贴在背上,跟一片海一样,蓝汪汪的,水滴滴的。

巧兰,我妈说,你很能干,很好,可以找一个好婆家。我没把话带到,是我不好,可是我不想童老师生气。

巧兰将着了虫蛀,被麻雀啄下的桃子,还像样的捡到篮子里。她弯下身,捡一个,小心翼翼放到提篮里,又弯下身捡一个。

只是想赔个不是,给童先生赔个不是。我自己最好的时候过去了,不敢瞎想,没什么盼头,我都奔四十了,可是水菱嫂子的好时候,还一直在。人只是不能替人死,要是可以替,我就替水菱嫂子。

巧兰,你说什么呢?水菱婶婶走了二十年了。

童先生倒是不生气。他把我拉到身边,对着我的耳朵说悄悄话。

敢不敢,再去会会怪老婆子。

气息吹到我耳边,像用狗尾巴草扫了一下,又一下,我身子一抖,打了个激灵。

敢!有什么不敢!

第二天麻溜地就去了,一进门先东张西望一会儿,见乔婆婆正在搓绳子,谁不知道,她家今年的麦子大丰收,丰产了十几氯化铵袋子,他们家人少地不少粮食更不少,除了早年俭省,就是巧兰离婚后什么都没得到,乔婆婆闹了几通,政府就将巧兰婆婆家的一亩半地给要来了,要知道这对巧兰婆婆家来说是九牛一毛,他们家有七个儿子!二十多口人!地多着呢!

乔婆婆将裤管撸到膝盖,露出黄蜡蜡的皮包骨小瘦腿,那同样黄蜡蜡的两股麻绳从膝盖下刺溜溜搓下来,然后再咰拉拉搓上去,来回几趟,两股麻绳就成了一股,盘在一起,结结实实,绑在袋口上,就是将一袋麦子从肩头摔在地上,那口子也绝不会崩开。

馔埔镇的男人都会干这个,童先生也会。当然了教书先生也有土地,也种麦收麦。只是有点不一样,比方说男人们都是赤着膀子打麦扬场的,童先生会穿一件雪白的半袖棉衫,有些肥大,整个麦季下来他的棉衫还是雪白的,天天换呗,可是童先生得有多少棉衫啊?背后写着丰农药厂的白棉衫。

总之,穿着白棉衫的童先生嘴里抿着麻绳,将那氯化铵复合肥的袋子拽住两角,往地上一噔,两手将袋口聚拢到一处,嘴里抿着的麻绳慢慢垂下来,用嘴含住一头,一只手攥着笼住的袋口,另一只手拽着耷拉下来的麻绳,快速地在攥着袋口的手底绕上几圈,留一个打结的长度,嘴一松,另一头麻绳和这余下的刚好够系一个蝴蝶活扣。一个袋口系好只需花几秒钟,干脆利落,流水行云。

童先生家的麻绳?!乔婆婆是给童先生搓麻绳!

俺给童北溟搓了二十多年的麻绳,搓掉了十几斤肉,从滚实的胳膊腿搓到了竹竿,俺还能搓几年?他要是有良心就该跟俺大闺女过日子,再过它三十年,也好有个人给他搓麻绳啊。麻绳结实,时间长了也会烂,我死了好合眼。

小蚂蚱土里生

前腿蹬后腿弓

长了翅膀扑楞楞

一飞飞到柳树上

问问季牛(蝉)老先生

什么时长什么时生

一月二月没有你

三月四月你才生

五月六月兴家月

七月八月你还行

九月十月到阴城

再想你也不行

再恨你也不行

绿浓荫里没有声儿

我怅怅然地走回去,牢牢记住了这首童谣。已是七月了,暑假就要到了。日头高高挂着,季牛还在白杨树的浓荫里唱歌,喝树汁,撒尿,活得很好,等暑假一结束,它们的叫声就稀稀拉拉的了。乔婆婆说得对。

大人教育小孩子,常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我们给童先生一首一首的找童谣,走家串户,一个月过去,没有当时那么兴奋了,也没有那么开心了。为什么不开心,毕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个小镇上,哪个老人家没些故事,迈进去门槛,什么事有可能发生,就是我们小学生还有一些过去那么久都还念念不忘的伤心事呢。

童先生总是说,敢不敢再去会会怪老婆子,怪老头子。

听着别扭了,觉得在骂人。回答说,敢,底气也不足了,想去,但是回来心情就不怎么好,少吃一个馒头。

童先生,你要活到多少岁?

活到你五十四岁的时候。

那你把巧兰娶回来给你搓麻绳吧。

地都租给别人了,不种了。

为啥?

好活到你五十四岁啊。

……

县里再也没有人来把我们搜集来得厚厚的两本童谣收回去。我们也都忘了这回事,只有喜宝哭红了眼睛,拜托童先生等出册子了,要让他看看自己背得那几首在不在里面。我们又度过了三年看不到童先生穿着白棉衫打麦、扬场、系袋口的小学时光。

终于要毕业了。

每年的毕业生都要在操场的圆门那拍一张照片,系着红领巾,穿着白衣绿裙。阳光灿烂得不像话,人人眯着眼睛。照完了像要唱一遍校歌。文艺委员一改往日的开朗活泼,面色凝重的走到大家面前,手一扬,先起个头“蒙山巍巍”大家都跟着唱,不拼力气,不抢风头,正儿八经,像歌谱的右上角写的那样“深情地,舒缓地”唱,唱得树叶静了,白云住了,眼泪流出了眼眶,掉进了灼热的水泥地上,倏尔不见了。知道自己要毕业了,要离开了。其他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离开馔埔去县城读初中了,以后还会越走越远,长大已成事实,“不忘乡关情”这才是童先生想叮嘱我们的呀。

转眼六年了,童先生也不在了,离开我们一年多了,坟上都开满了粉白的牵牛花,他和他的那帮老伙计一起长眠了。每年清明节,少先队书记都会带我们绕道走到那里给童先生献个花圈,然后才去镇上的祠堂。花圈是巧兰做得,蔷薇、杜鹃、玉兰、杏花,学堂里清明开得花,巧兰想都给童先生带去,一簇一簇用麻绳绑在花圈上,有人专门上山去折了松枝郁郁葱茏的插满了,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抬着花圈,一路上大家无限惆怅,沉默着,春之山野的景再也吸引不了人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不管好人坏人,讨不讨人喜欢,在他死的时候,都会引起人的怀念的,可是会怀念五十四年吗。这个人走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他了,会慢慢被人忘记吧。

我才十四岁,离五十四岁还那么远,那么远。怎么就相信童先生可以等到我五十四岁呢,怎么就相信好人可以长命百岁呢。

童先生是李叔同一样的人啊。他那干干净净的无题碑上,如果非得写上什么,就写这三个字好了。先生,一个称谓,一种修为,一份崇敬,一种精神,弦歌不辍,薪火相传。

童先生,无题是什么意思?

就是意义太深远,太伟大,怎么找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名字。



五、一份小礼物: 
伤仲永
林春莉


他是人间惆怅客,不知何事泪纵横。

——题记



圆脸孩子和毛笔字神捧在手心里的孩子/有记忆中铺纸描画的样子/走过街邻窄窄的巷子/手里拿着蓄满墨香的毛笔字

仲永的稻田是用金色的太阳堆成的。他坐在田边的陇上望着父亲手中挥舞的镰刀,银光亮一下,金光闪一下,一束束阳光就被父亲攥在了手里。仲永在望不见边际的稻浪里做梦,梦里是整个夏天,蛙鸣是唤醒溪水的哨子,瓢虫有一把隐形的剪子,蜻蜓是雨中歌舞的戏子,还有祖母轻轻地扇着扇子,唤他:小永子,小永子。

八月里桂花开了,金桂开一树,银桂开一树,树下的小藤椅是仲永的专座专席,旁边那稍微大些的是祖母的。祖母团团的身子就深深陷在桂花香里,小永子圆圆的小脸就埋在祖母团团的身子里,嗅着掺着桂花香的女人味,有些沉沉的香,像桂花树底下埋着的那坛老酒。祖母说:小永子,去,逮几只萤火虫,起夜的时候它给你打小灯笼。小永子就去逮几只,找个细密细密的小笼子装起来。提在手里,晃来晃去,莹莹的光,微微的亮。祖母讲一个故事给仲永听,那故事讲得让人想掉眼泪珠子,祖母说,学堂里的吕夫子,管这个故事叫乌鸦反哺。仲永摇着小灯笼的手停了,半天不说话,怔怔的望着漫天星,想起了稻田里的父亲,那道弯成弓的影子。

学堂里的吕夫子,就是那个白胡子,长衫子,他告诉你的?祖母点头,他肚子里喝墨水,手里攥毛笔,会写黝黑的大字。那双手,可不像你爹拿镰锤和斧子。扑啦啦,一只鸟从桂花里飞走了,仲永瞪大眼看了看不是乌鸦。

仲永想见吕夫子,想攥一攥他的毛笔,写几个乌黑油亮的大字。仲永去找爹要,爹忙着捆稻草,你要这些劳什子作甚?旁边去耍去。仲永不死心,我要写文章,写黝黑的字。父亲手停了,你说啥?我要写字,我要作诗!捆稻草的这个人,仰天一声笑,撒腿就往家跑,拜过吕夫子,问过好,接过笔墨纸砚,抱在怀里,去给他的小儿子。仲永见了这白色的,黑色的,柔软的,细长的,就想起了那只风雨里的小乌鸦,巢里的老乌鸦,他长叹了口气,看着满头大汗的父亲,觉得心里很难受。他决定,不拿镰刀了,镰刀太重,割着了手太疼,要拿毛笔,写毛笔字,又黑又大的毛笔字。



天之骄子和空椅子韶光已逝找不到旧时的影子/ 你发间芳香的栀子/你口中哼唱的调子/桂花糕一样甜蜜的日子/只留一把空椅子/空空的椅子

仲永将过五岁生日,人人都说,这孩子,这样子,真是好小子。那天是个晴朗的好日子,爹在翻晾在院子里的稻子,仲永爬上堆在墙边的稻垛,隔了葡萄藤层层的翠绿叶子,仲永看见书房里,濡墨写字的吕夫子,白色长衫,鹤骨霜髯,风度翩翩。他看痴了,看呆了,觉得真像个仙人,他的院子也是神仙住的院子,丛丛的花,郁郁的绿,还有缸中一汪汪莲影,莲影上那笼中娇媚的画眉鸟。仲永叫一声,爹,我要到墙那边去。爹不应,今年稻粒干瘪,他愁眉未展,无心挂其他。仲永从那墙上,一跃,一阵悉悉索索,跌进了墙那头的凉棚上。

仲永被爹牵着耳朵回了家,一边讨饶,一边回味吕夫子那甚是温柔的摸顶,他的手轻轻放在仲永的头上,问他:可伤着了?

回来,仲永就人皆可知了,那日回来再攥起笔,仲永就成了名人,院里的稻子才晒了七成熟,仲永就成了街巷的新闻,那张纸和纸上的字都变得异常金贵了,仲永和爹也变得金贵了。只有祖母,生气地骂:别出去丢人现眼,赔上孩子!拐杖咚咚的杵在地上,也杵在仲永的心里。可是,爹笑了,爹开心了,爹的愁眉换成了笑颜,我能给爹赚钱了。仲永觉得爹开心了,搭理他了,那就是天底下顶好的事,爹摸着他的顶,笑得合不拢嘴,那温热的感觉和吕夫子摸顶的感觉一样。

桂花树下,只有祖母还陷在椅子里,那小椅子落上了鸟粪,祖母在擦,祖母在骂,傻孩子,你咋就认了自己是那小乌鸦。

葡萄藤下,吕夫子背着手的白影子也在骂,聪明反被聪明误,毁了苗子,撬走了根啊!

桂花烂成了泥,陷在椅子里团团的身子化了,仲永和他的父亲还没回来。

祖母和她的香味同那坛老酒长眠了,在梦里仲永听见有人唤他:小永子,小永子。



瘦长影子和老巷子 雨中走过的老巷子/那些不慌不忙的小日子/时光是打碎的碟子/拼不成原本的样子/多想做回孩子/做回孩子

仲永求爹,回家吧。爹看了看仲永瘦小的脸,把鼓鼓的包揣进了怀里。仲永和爹回家了,仲永把桂花树下的椅子扛进了屋里,躺在椅子上,不起来。爹不说话,去求吕夫子,夫子说,你让他写那首诗给我看。仲永不肯写,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愿意。爹说,这娃倔,他不愿意。

仲永看着桂花树哭,看着鸟也哭,仲永不再喜欢笔墨纸砚了。吕夫子也不来劝,只一句:他想来就是跌下墙头碰破头也会来,不想来,求不来。爹把门一甩:我儿是天之骄子!

爹回来,想摸摸仲永的顶,仲永没让他爹摸。他拿起挂在墙上的镰,走了,爹去追,没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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