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0_搓澡

 

我搓了一辈子澡,把客人搓干净了,把他搓大了,搓富了,倒把我自己搓脏了。...



这是故事酒馆的第220个故事
搓澡
=小楼月圆
作者简介:狂啃历史书的大学僧,
脑袋很空,正待填满)
张明应了大学老师的话,毕业就失业,捏着张本科毕业证书满世界转悠没找到一个好工作,毒日头化成暖日头,暖日头再冻成冰日头,大寒小寒的节气呵气成冰,冰封万里,家家户户透出点热乎气儿,这热乎气儿都不是张明的。

张明在小区门口站着发传单,“清泉阁”开业大酬宾,每位贵客送毛巾拖鞋。

单元门时开时闭,楼道里冬暖夏凉,比张明的出租屋好太多,张明瞅空钻进去取暖,人家一开门,屋里透出一股更暖和儿的气来,张明几乎要被氤氲得睡着了。

清泉阁的工资一日一结,发完算一个整工,没发完算半个,二百的工钱扣一百,张明接过那一张粉红色的钱,透着灯光看了半天。

真好看。

瘦老头也在看钱,那么厚一沓,灯光照不透。

更好看。

瘦老头看完钱,舔舔指尖捻一捻,揣在裤兜里走了,张明跟着他的裤兜走,眼珠子要掉进去。瘦老头把钱又拽了出来,在张明眼前晃。

“喜欢?”

“当然喜欢。”

“想要吗?”

“那真不好意思。”

“你去花一百要个通票服务,我让你也拿这么多。”

张明捏着自己的钱,不敢动。

小时候老人教他,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今天狼真的来了,孩子他还抱着,圈画好了,就等他往下放饵。

瘦老狼嘶嘶哈哈抽着烟。

“赶紧的,我这就下班了。”

张明把孩子放下去了。

清泉阁通票服务从洗浴到搓澡再到按摩推油一条龙,拾掇完还能去汗蒸房里蒸二十多分钟,冒着热气开门出来,浑身肌肤嫩红透亮。

舒坦。

张明坐在小石墩上洗头发,瘦老头穿着大短裤进来,肩膀搭着一条搓澡巾。

“二十七号!”

他喊。

有人在蒙蒙水汽的那头应了一声,光着腚跑过去在按摩床上趴好了,瘦老头一拧搓澡巾,凉水顺着粗糙的布面往下滴,落到那人背上激起几声叫唤。

“别喊别喊,这就来啦!”

瘦老头气盖山河地把澡巾往白花花的背上一拍一搓,皴儿就咕噜噜都滚了下来。

张明关了莲蓬头,水声吵得他心烦,他还是坐在小石墩上,目不转睛地盯着瘦老头看。瘦老头太瘦了,皮包骨,两肋下的骨头一根根突出来,活像实验室里摆着的骨架模型,两腮凹下去,一咧嘴露出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眼睛半睁不睁,撩着一条缝看你,在你疑心他瞧不上你时又忽然眯着弯起来变成一个谄媚的笑容,于是什么火气都烟消云散了,开始变得乐意听他讲话,乐意和他聊聊天。瘦老头搓完背,扒拉着顾客的胳膊把人翻了个儿,搓前胸,为防止脸对脸尴尬,便跟人找话题,几句就能聊上。

“您在哪高就?”

“喔机关的。”

“机关好啊。”

“家里都好吧?孩子有几岁了?”

瘦老头自己有一套题库,什么客人什么身份,脱了衣服就剩下生下来带出来的皮他也能一眼瞧出来,瞧出来了,回到他的题库按着标签一找,哗啦啦扯出来一大串无关痛痒的问题,凭着这些问题三五分钟之内能跟顾客混个半熟。

搓完了,瘦老头在客人的背上拍两下,山响。

“齐活儿!二十八号!”

搓完澡的人从床上站起来,活动活动肩颈筋骨,抻个懒腰,舒坦。脚步虚浮,飘着往回走,还不忘转头谢谢他:“下次还请师傅你搓。”

张明正式拜师学艺了。

瘦老头爱喝酒,不要二锅头和玉泉山,瘦老头嫌弃他们不够劲,他要喝就喝正宗的北大荒粮食酒,窖了三十多年,得从老知青家里找,用塑料白桶装着,倒出一小杯就是二两,分毫不差。

张明淘换来这么一桶酒,送到他家里,瘦老头拧开盖子一闻,喷香。

“好,就是这个酒。”

瘦老头放好了酒桶,在板凳上翘着腿坐下。

“搓澡可是个吃力气的活啊。”

张明赶紧按按自己的肩膀:“我年轻,不怕。”

“还丢人。”

“找不着工作更丢人,我看出来了,您有手艺,您搓得有门道,我跟您学。”

瘦老头吧嗒吧嗒扇着蒲扇。

“早十几年搓澡还算个行业,有个祖师爷,分个南北派,你来我往斗过几场,热闹得很。”

“如今时代变了,家家户户都能洗澡,也没几人能存住十天半拉月的泥往澡堂子跑了,我这手也闲了,手艺也断了,七老八十还以为这一行要跟着我进棺材。”

“你一个大学生,怎么就想起来学搓澡了呢?”

张明十分诚恳:“搓澡不丢人,啃老才丢人。”

瘦老头的蒲扇越扇越快,呼呼作响,凉风打在张明脸上吹得他直打哆嗦。东北的冬天冷得不含糊,滴水成冰,冰溜子挂在阳台底下,等着开化的时候砸几个脑袋,张明打定了主意,今天就算跪下也要求老头收了他,不然以后真就没活路了。

至于脸皮,本来就是可要可不要的。

瘦老头从手边的抽屉里扯出一根有年头的旱烟烟枪,一头叼在嘴里,另一头怼到张明面前,烟锅子下面坠着的烟叶荷包晃来晃去,上面绣了只瞪眼睛仙鹤。

“先给我点袋烟。”

后半夜张明从瘦老头家里出来时,天上一轮好月亮被阴云遮了个彻底,雪花大片大片的被人从天上撒下来,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地面,张明走上去,没留神脚底下一块冰,摔了个结实,张明从地上坐起来,手杵到雪堆里,雪粒和他温热的肌肤一触转瞬消融,冰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张明清醒过来,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扔,等它们掉完了紧接着就扔第二把。

张明像个孩子一样边扔边乐。

瘦老头收了他了。

“咱们这一行即没人著书立传,也没出几个英雄人物,但从南朝能一直传到现在,总有他的道理。是人就要洗澡,活着就得招灰,招灰就要搓,搓澡没人能自己搓得舒服。”瘦老头倒了二两酒仰脖灌了,“世道短不了咱们这碗饭吃。”

张明要跪下磕头,瘦老头把他扶起来:“犯不上,没那么高的地位,都什么年代了,不兴这个。最多是我带着你先练练,等你熟悉了就自己上手,挣的钱你自己拿着,师傅一分都不要。”

瘦老头吧嗒着自己的老旱烟。

“只是有一点你记住,说出来这话有些老,但有用,干一行爱一行,你要是带着怨气给客人搓,下次没人乐意找你。”

张明拜师后的第一课是买生猪肉,要带皮带肉的,有骨头更好,不能买牛肉,瘦老头说牛肉肉质好,跟人不一样粗细,容易练得劲道大。

猪肉买回来,赤条条铺在桌子那么大的面案上,瘦老头拿着一根马克笔简单画了几个穴道,用他的话说走穴按摩那是失传了的手艺,他也就能摸个大约拇,就是这个“大约拇”也够张明琢磨一阵了,往后还有拍背刮痧拔火罐,学问海了去了。

瘦老头呲溜着茶壶靠坐在太师椅上,真有几分一代宗师的派头。

“别用那么大劲,使巧劲,太大了再搓破人肉皮儿。”

“有人就爱用滚烫的水洗,现在是莲蓬头,十几年前还用大池子泡的时候,那种人像活煮人肉一样在烫水里闷着,出来浑身泛红,肉皮儿薄得很,搓他们就要会用巧劲。”

张明今天开始上手搓肉了。

网上说,尼龙的搓澡巾不利于人体健康,毛巾的又不够劲,张明分析着上网买了好材质的搓澡巾,先给师傅搓了一回,瘦老头抽着旱烟驼着背,坐在板凳上让他徒弟一下一下往下抹尘,半袋烟进去了,张明也搓完了,拍背的功夫他问一直一言不发的师傅感觉如何,瘦老头猛抽了两口吐出来:“凑合。”

张明切下猪皮蒙在豆腐上,搓完一面豆腐不能碎,他听说过去衙役练杖责的棍法,豆腐上叠块布,一通棍子打下来布块碎了但豆腐完好无损,还有的布下面放几根骨头,打完了骨头成沫布没事。

这一善一恶两种手段在一根水火无情棍下演变得风起云涌,旧社会那点门道够一个人吃一辈子。

张明搓累了偷喝他师傅的酽茶,苦得发涩,一吐舌头被瘦老头抓个正着,老头嘿嘿一乐:“搁以前,徒弟偷懒以为师傅没看他,其实师傅走到哪眼睛都是盯着的。”说完了换个脸色,“还不快点练!”

瘦老头端过自己的茶缸在张明旁边的椅子上坐了,抿一口茶水咂咂嘴:“年轻人就是燥。”

老话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张明和师傅学了整整一个寒假,春节也没回家,师傅过年给他送了一小盆饺子,猪肉大葱馅的,张明搓了一假期猪肉,看见就想吐,扣上盖放在桌子上一动没动。

电视里演的春晚到了哪个环节张明不知道,他只看着自己刚消了肿的手腕,拢着被子靠着墙边的暖气坐着,隔两分钟打个哈欠撑着眼睛看手表。

零点的时候,张明给自己大学时期的初恋发了个“新年快乐”,初恋很快就回了:“新年快乐:)”。

张明把手机关了机,整个缩进被子里,外面天寒地冻地往屋里放免费冷气,冰花一直结到床边,张明觉得自己从里到外都冻透了,像那个被人挖出来的奥兹冰人,在冰川下待了上万年,除了自己的心跳什么都听不到,到后来,心跳声也没了。

瘦老头舀了一瓢热水把冻得迷糊的张明浇醒了,这个小伙子被他从冷到结冰的屋子里拎出来,就近丢进了一个澡堂的热水池里。

张明一激灵从水池子里站起来,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冲出水面,气势很大。瘦老头团团着坐在他旁边,肩膀上搭着个看不出来本色的毛巾。

瘦老头按着自己的胸口深吸气再慢慢吐出,汗蒸房特有的咸味儿随着他的吐吸弥漫到张明的鼻腔里,张明呆愣愣地看着烧热了的石头和石头上面滋滋冒响的凉水。

瘦老头问他:“活过来了?”

张明点点头。

瘦老头也点点头:“活过来就行啊。”

“活着就挺好。”

大年三十,瘦老头的儿子儿媳没带着孙女来看他,老人等到后半宿,桌子上的酒菜都凉了,站起身一跺脚,吹了一瓶啤酒穿上军大衣就出了门,三拐两拐走到儿子住的小区门口,瘦老头在大门前来回转悠,转悠得小区值夜班的保安打着手电筒过来了,瘦老头紧紧大衣衣襟,扭头走了。

他把张明从出租屋里扒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三点。

整座城市冰封着,放了一宿的鞭炮皮子被刚下的雪冻在了地上,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街边还有几个放完的烟花盒,半人多高一米宽,放出来的时候应该是惊天动地的,瘦老头踱步上前研究了一阵,觉得自己一个人把它搬回去卖废品的可能性不大,只好放弃这个商机。

张明低着脑袋跟在他身后,踢走几个掺杂着污泥的雪块,留下来的碎雪让路面变得更滑,张明差点摔了一跤,瘦老头伸出细瘦的胳膊捞住了他。

老头背着一只手,头上的狗皮帽子翘起了一只耳朵。

很小的时候,张明的爷爷还在,爷爷背着他去赶过年的集市,到了市场把他放下来,张明一脚没踩住,摔了个屁股墩儿。爷爷拉他起来,脸背着光,头上的帽子支棱着两个护耳,遮挡出一片狭小的阴影。

张明看到爷爷纵横沟壑的脸上是一个咧开得很大的笑容。

春节一过,浴池开门营业,张明第一次上手接客人,瘦老头守在他旁边看着,从泼水到去泥,再到最后的拍背,一套下来一丝不苟,张明做得挺认真。客人走了,张明满是期待地看他,瘦老头摇摇头:“不行,你和客人没有交流,你不跟他唠嗑,你怎么知道他舒不舒服?”

张明摸摸脑袋,使劲想要在自己的脑海里建立一个瘦老头一样的大题库,然而那是几十年经验积累而成的,张明建不起来,垂头丧气。

瘦老头拍拍他肩膀:“急什么,慢慢来。”

下一个客人进来了,趴在按摩床上,张明走过去,客人一抬头:“张明?”

瘦老头骂他,被人认出来了就不想干了,当初那些豪言壮志哪去了?

张明烦躁地撑着头:“当初是当初!没见血都是硬汉子!”

瘦老头又骂,有冲动没长性的玩意儿,以后干什么都是废物!

张明站起来:“干什么都没有干搓澡丢人!”

“呸!”瘦老头结结实实唾了他一口,“少他妈在老子这里找借口!啃老更丢人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休息室里火药味重得呛人,瘦老头一口接着一口闷酒,眼圈儿喝得通红。

“都他妈说话不算话。”

张明去前台结了工资,瘦老头背着手从男浴室里出来,趿拉着拖鞋盯着他,张明冷着脸扭头要走,瘦老头忽然扳了一下他肩膀。

张明从不知道老头手劲这么大。

瘦老头咳嗽几声,用被烟熏坏了的嗓子沙哑着跟张明说:“走之前,陪我去接下我孙女。”

瘦老头的孙女在离浴池两条街远的小学上学,刚开学没两天,放学早,一大帮孩子争先恐后地从校门里冲出来,瘦老头扒着铁栏杆,天气还冷,栏杆冰手,张明攥了一会儿就受不了了,老头却一直按着,他那一双青筋凸起的干瘦手掌像两把铁钳紧紧钳住了学校黑色的大门。老头像被初春化雪的冷气冻住了,贴在栏杆上向里往,一个又一个孩子跑过去,老头纹丝未动。张明跺着脚取暖,他疑心老头睡着了,侧着头去问:

“您孙女呢?”

“就出来了。”瘦老头直勾勾望着教学楼,直到最后一个学生都走光了。

瘦老头叹了口气,松开铁栏杆,他的掌心被冰得发白,慢慢转回身,瘦老头说:“走吧。”

不知怎么,张明也觉得惆怅起来,满是失望地看了一眼这所小学,忽然,他看见一个女生拖着自己的书包边哭边往外走,张明急忙拉住了瘦老头,瘦老头转过身去看了一眼,眼睛立刻发了亮。

他跌跌撞撞走过去,再一次扒住了铁栏杆,掌根结结实实按着,喊那个孩子:“茵茵!”

女孩儿啜泣着看过来,在看清瘦老头的面貌时破涕为笑,她晃着自己的两个小辫儿,隔着一道铁栏抱住了老头。

“爷爷。”女孩儿叫他,瘦老头笑开了花:“茵茵今天怎么出来的这么晚?”

“考试没考好。”

“下次好好学,考个一百分。”

茵茵撅着嘴,撒娇问他:“爷爷你怎么来了?”

女孩儿看着瘦老头身后的张明,瘦老头反应过来,一把拉过张明:“茵茵,回去告诉爸爸妈妈,爷爷找到接班人了,爷爷不干搓澡了,你们过年的时候来爷爷家好不好?爷爷给你做大虾,做烧鸡!”

大道上有车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掀起的气流冲得张明两眼泛红,瘦老头巴巴看着自己的孙女,生怕她那张小小的嘴里吐出个“不”字,女孩儿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呀。”

一辆车接走了女孩儿,小丫头透过车窗向窗外的老头和张明挥手,汽车绝尘而去,张明没看清开车的是谁,瘦老头看清了,还不如没看清。

“张明,谢谢你了,明天我也就不干了。”瘦老头用力抹了一下自己冻出来的鼻涕,张明觉得他比以前更驼了一些,简直要弯到脚底下去。

“我总跟你念叨以前,因为以前虽然不入流,可总也是门手艺,我搓了一辈子澡,把客人搓干净了,把他搓大了,搓富了,倒把我自己搓脏了。”

瘦老头拍了拍发木的脸。

“妈的。”

张明还是没辞职,他决定回去接师傅的班,瘦老头却是再也没来过了,走那天,老人吧嗒着自己的旱烟,看着张明给客人拔火罐,手法又稳又准,老人吐出来一口烟,烟雾混在蒸汽里,转眼便不见了。

老人说:“有机会还是转行吧,年纪轻轻的。”

半年后,半工半读的张明考上了研究生,他买了些东西去师傅家里看他,敲了半天的门才开,老人裹着睡衣站在门口,胖了,也精神了。

老人请张明进来坐,一坐下就打开了话匣,说每个周末茵茵都来,茵茵得了奖,茵茵要去更好的学校了,茵茵以后会有大出息。

张明问道:“您儿子呢?”

老人敷衍着岔开话题:“都好,都好。”

屋里的时钟钟摆晃来晃去,老人盯着那个铁物件,笑了起来。

“都好。”

临别前,老人用烟袋锅子扣了扣他的背,张明怕那东西烫到自己,躲了一躲,未成想按上来时是冰凉的,老人说他早就把烟戒了。

“小子,以后出息了,可别忘了你说过的话。”

“搓澡不丢人,没钱才丢人,一个人有一个人的活法,行业不分高低,手艺没有贵贱。”

末了,老人纵横沟壑的脸咧开一个憨厚的笑容。

“去吧。”
(完)
0218_婚姻观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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