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中的物哀文化:从《源氏物语》到《地狱变》

 

(一)真实(まこと)是日本传统文学的基石。所谓真实,即艺术要真实地反映人情世相,抒情言志必有感而发,...



(一)

真实(まこと)是日本传统文学的基石。所谓真实,即艺术要真实地反映人情世相,抒情言志必有感而发,强调作者立著唯诚,发掘现实生活中自然的美,不提倡浮丽虚妄的风格,是一种艺术上的写实主义。《万叶集》中的作品尤为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万叶集》时代的人们所追求的是一种纯朴的自然美,这种意识来源于古代存在于人们心中的万物“常住不变”的世界观,即所谓的“乐观地肯定现世”的世界观。因此那一时期的文学作品主要体现出的就是“ まこと”。

在这之后, 日本人的审美意识在真实的基础上升华为“ あはれ”(哀),从单纯感叹的哀发展到“物心合一”,以哀来表现悲哀与同情,爱怜浑然一体的感动情绪,从而使对哀的讨论从感叹向感伤倾斜。哀就以可怜的对象的爱情作为主体,以表现人的真情,这样哀的主观感情便从情绪性的哀伤推移到情趣性的感动。因此,仅用哀已经不能完整地表达日本文审美态度,而“もののあはれ”(物哀)这一概念就从哀的情感中升华出来。可以说这一理念是整个日本文化和日本文学的精髓本质,亦是理解日本人民族气质的关键所在。叶渭渠先生在其所著的《日本文学思潮史》中提到,“‘物哀’除了作为悲哀、悲伤、悲惨的解释外,还包括哀怜、同情、感动、壮美的意思。”因此,物哀和悲哀完全不是一个意思,物哀包括对人的感动、对自然的感动和对世相的感动三个层次的结构。在不同的层次里,物哀可能是悲哀的消解、超越或深化。这一理念奠定了其在日本文学的主导地位,纵观大多数日本文学作品,无不渗透着这样一个文学理念。从 8 世纪的《万叶集》,到 11 世纪的《源氏物语》,都充分体现了对“物哀”风格的追求。特别是《源氏物语》,对后世日本文学的发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二)

《源氏物语》是日本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一部著作,也是物哀文化在日本文学作品中最集中的体现。江户时代日本的文艺理论家本居宣常正是从《源氏物语》中总结出了物哀的概念。本居宣长指出,《源式物语》主要“是写‘哀’的事让人动心,从‘物’传意,让人知道‘物哀’的事”。如果我们对《源氏物语》的文本进行分析,也可以发现紫式部在其中蕴含的深刻的物哀思想。《源氏物语》环绕着源氏父子刻画了一系列妇女形象,性格鲜明者就有数十人,如桐壶、藤壶、葵姬、空蝉、夕颜、轩瑞荻、六条妃子、紫姬、末摘花、胧月夜、明石姬、玉蔓、女三宫及浮舟等。她们的出身、地位、遭遇、结局各不相同,但在一夫多妻制的社会中,都是“政略婚姻”的牺牲品,或成为男性权威的附庸。小说以桐壶之死开篇,以浮舟落发为尼结局,就旨在表现女性无力摆脱的悲剧命运。纵观小说中这些女性形象,我们可以发现,在紫式部笔下,女性无外乎三种结局,要么走入坟墓一了百了(紫姬),要么落发为尼斩断尘缘(空蝉),要么独守空闺,虽生犹死(桐壶)。加入我们更深入分析这些女子的悲剧命运,则可以清楚地发现,她们无一不是在平安时代罪恶的婚姻制度和对女性的奴化之中,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和对命运的反抗(这种反抗甚至是以厉鬼的方式实现的),虽然这种反抗无一不以失败告终,但在这失败之前,她们却在平安朝黑暗的时代里绽放过属于自己的烟火。这也正是川端康成所言的“以悲为美”。

从《源氏物语》中我们可以看到,物哀文化最鲜明的反应是在作者对死亡的态度之上,因此有人说,物哀文化本质上就是一种审死文化。叶渭渠先生就指出:“‘物哀’、‘空寂’和‘闲寂’这三种精神相通的特殊形态的艺术美,大大地拓展了日本民族固有的美意识及其表现出来的艺术深度。……日本人对这些特殊美的感受和趣味是相当普遍的,不局限于文学艺术,而是及于生活的各个层面。”“日本国民性的特点……更爱残月、更爱初绽的蓓蕾和散落的花瓣儿,因为他们认为残月、花蕾、花落中潜藏着一种令人怜惜的哀愁情绪,会增加美感。这种无常的哀感和无常的美感,正是日本人的“物哀美”的真髓。”

在物哀之中,主体追求“瞬间美”,不惜在美的瞬间“求得永恒的静寂”。川端康成既认为“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也“认为死是最高的艺术,是美的一种表现。……认为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叶渭渠更指出:“日本人的美意识中存在着一种‘瞬间美’的理念,即赞美‘美之短暂’。”古代日本人“更以樱花自比,将那‘瞬间美’的观念转变为视自杀为人生之极点的行为。他们的殉死,其意义也在于追求瞬间的生命的闪光,企图在死灭中求得永恒的静寂”。因此,追求生命的一瞬闪光,是物哀的重要特质。
 
(三)

前文已经说明,物哀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审死文化,欣赏者从对象的衰残和寂灭中获得美感,这一点在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已经有非常清楚的显示,而在当代作家中,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无疑是对这种审死文化最好的诠释。死亡一直是芥川小说最重要的主题,从他早期的《青年与死》中所表现出来的“我(死亡)并非在毁灭一切,而是在孕育一切”到晚期的《枯野抄》中阐明的“下一个死的,没准就是自己了”,及至他死前《点鬼簿》中“死亡是一架相机,把生命定格在了当时”的绝笔,都可以看出芥川追求死亡,以死亡为美的生存态度。正是这种态度,孕育了芥川对死亡所表现出来的极致美感的欣赏和追求,这种欣赏和追求又以他的短篇小说《地狱变》为甚。

《地狱变》讲的是掘川大公手下的画师良秀,是一个形象丑陋、脾气古怪、傲慢自大、目空一切的怪人,但在绘画上具有非凡的才气,有一次,奉大公之命画一幅《地狱变》的屏风,狂热到鬼迷心窍,把自己关在不见光的黑屋子里,白天黑夜神魂颠倒,不断做有关地狱的噩梦,还命令弟子们受各种不堪的虐待,以演示在地狱受难的情景让他观摩。最后只剩核心的部分,他要求大公制造一场悲惨的火灾,让一位穿着华贵的殡妃在车内被活活烧死,结果,在大火燃起时才发现锁在车中的是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在完成惊心动魄、举世震惊的画作后,良秀本人便自绩身亡。

这部小说的主人公良秀是一位画家,而他所画的绝不是什么花鸟鱼虫之类具有美感的对象,而是地狱中受虐待的人们,而良秀在绘画过程中,不仅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对待自己,更以同样的方式虐待自己的弟子,在这种极致的接近死亡的痛苦中,良秀获得了他所追求的美感体验。而这并不是小说的高潮,我们看到,小说的高潮是良秀要求大公烧死一个人,使他实现自己在艺术上的追求,而大公烧死的居然是良秀的亲生女儿,那么在这一过程中,良秀是怎样的表现呢?芥川是这样表述的:

他已不是一个凡人,样子极其威猛,像梦中所见的怒狮,骇得连无数被火焰惊起在四周的夜鸟,也不敢飞近他的头边。可能那些无知的鸟,看见他头上有一圈圆光,犹如庄严的神。……

这个心中充满法悦的良秀,好像瞻仰开眼大佛一般。天空中,是一片销魂落魄的大伙的怒吼,屹立不动的良秀,竟然是一种庄严而欢悦的气派。

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通过观看烧死人的方式获得艺术上的享受,这是良秀自己提出来的,也就是说在良秀那里,死亡和美感是具有某种关联的,虽然在他的女儿被烧死的时候,良秀表现出了一定的惊慌,但最终对良秀而言,他获得的是极致的美感体验。这种美感之所以比任何都来的强烈,不仅仅是因为死亡,更是因为这是至亲的死亡,这种死亡意味着一种彻底的对现存秩序和美感的否定,而正是这种否定使死亡和艺术上的美感完全融为一体,良秀在面对至亲死亡的极大悲痛中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艺术体验。因此,我们看到,在良秀完成了举世无双的地狱变屏风之后,他选择了自杀,这是因为,当他面对烧死爱女的烈火平静而庄严地作画时,他己达到艺术的高峰,由于不存在比《地狱变》更强烈、更美的艺术素材,也不再有他今后可超越的作品了。他的生命便绽放到极致,除了凋落更无他途。显然,对于良秀的女儿而言,在烈火中成为良秀此生艺术的最高成就的一部分,也应当是一种除了死亡别无他途的美学体验了。

良秀和他女儿的归宿,让我想起了日本的国花——樱花。樱花和其他花不同,它不是在枯萎之后才凋落,而是在最灿烂辉煌的时候芳菲落尽,樱花雨也由此产生。樱花之美,就在于在它最好的花期以绽放成为永恒,这不正是物哀文化之中一瞬间求得永恒的寂静的最好写照吗?良秀的女儿在她最好的年纪用死亡成就了无与伦比的美丽,而良秀则在他此生无可超越的作品里走向死亡,这不正是芥川内心对死亡的无限欣赏吗?在芥川自传性作品《一个傻子的一生》中有这样一句话:“他环视人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但是,唯有这紫色的火花—这在空中凌厉爆发的火花,哪怕用生命也想换取。”我想,这就是对物哀文化最好的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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