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别管我,我要任性过除夕!

 

除夕是寻常事,做诗为什么?...





图|清 姚文翰《岁朝欢庆图》

诗词岁时记 · 除   夕


让我们将时针拨回到 1917 年 1 月 22 日。它有一个晴朗的夜,或许还有漫天星辰在闪烁。一位名叫周树人的北洋政府公务员,在这天度过了他参加工作以来的第五个除夕。

这个除夕并不热闹。那位当时三十七岁的教育部佥事没有回到故乡度春假,而住在北京的绍兴会馆,于当日接受了几位友人的拜访和馈赠。

那时的他,似乎为有些不得志的心情笼罩着,没有开始创作那篇后来以“鲁迅”为署名发表的小说《狂人日记》,而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来消愁破闷——抄古碑。他在日记里写道:

“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整整一年过去。除了公务外,过去的一年里,无非是录碑,抄诗,访友,下馆子,购买各种书籍并记录下详细的账目。除夕夜依旧在绍兴会馆过,只不过这次身边多了胞弟——时任北京大学预科教员的周作人——的相伴。这一天日记的结尾有这样五个字:“晚刘半农来。”数语寥寥,轻描淡写。

然而,刘半农却对自己向周氏兄弟的首次拜访郑重以待。为此,他露出了新派诗人的本色:
除夕是寻常事,做诗为什么?

不当它除夕,当作平常日子过。

这天我在绍兴县馆里,馆里大树甚多。

风来树动,声如大海生波。

静听风声,把长夜消磨。
这是《丁巳除夕》的第一节,每行押尾韵,读来清新而又有生气,是在汉语新诗诞生初期,那块尚待涂抹的画布上颇为鲜亮的颜色。

相比于在汉语内传承了三千年、发育无比成熟以至于可能腐烂的古典诗,这种从西洋舶来的诗体年轻得能在“除夕”这样的经典题材面前,表现出一种“愣头青”气质:当它是“寻常事”和“平常日子”,和人谈天,听风观树,消磨长夜,忽略掉它作为年份转换之关键的性质,并剔除掉接下来由此而生的诸般感慨与联想。这种态度,和周树人前一年此日的记录颇有相通之处。

只不过,周树人日记里记录下的是对此不自觉的“无感”,而刘半农对除夕的“祛魅”则或有意为之,甚至可谓用心经营。这种诗,让我们在读它的时候会完全抛开和除夕有关的文化联系,回到百年前的北京,周氏兄弟寄寓的绍兴会馆内,那个独属于刘半农的有点“任性”的除夕。

和新诗的轻装上阵相比,古典时代的人们在提及除夕时的心情,大概要复杂很多。除夕是除旧布新的时间节点,是年份更替的富有意味的瞬间,操持文字的敏感之人,很难真正把它当“寻常事”“平常日子”来看待。在我们的文化传统里,大家要做很多事,发很多的感慨,并使这些事以及感慨饱含着意义。

同样是不无郁闷,周树人轻描淡写,表示了对除夕淡淡的“无感”而已,杜甫则在《杜位宅守岁》里浓墨重彩地“任性”了一回。

他的任性和刘半农式的新派任性究竟有所不同。苦闷、惆怅而又执著,过得愁云惨雾,这些几乎是大众眼里杜甫的基本“人设”了,但不辜负这种“人设”的方法有很多——除了一再正向渲染自己的“惨”之外,“慷慨豪纵”地任性一次,或许不应被视为“破罐破摔”式的另类表达,而是对心情上长期压抑的一种猛烈释放:
守岁阿戎家,椒盘已颂花。
盍簪喧枥马,列炬散林鸦。
四十明朝过,飞腾暮景斜。
谁能更拘束,烂醉是生涯。


杜甫在杜位家度过这一年的除夕,写下了守岁时的情境与心绪。诗中的“阿戎”一作“阿咸”,是两晋南北朝之时对弟弟的一种称呼。杜位与杜甫有共同的曾祖(或更早的祖先),前者是后者的“从弟”。而所谓“守岁”,指除夕时的习俗,如宋人在《东京梦华录》里说的,在爆竹声中“围炉团坐,达旦不寐”,以迎接新年的到来。

关于除夕的这种风俗,晋人周处所作的《风土记》里的记载更为古老,不过初始时局限在蜀地:“酒食相邀为别岁”“至除夕达旦不眠”。除夕吃喝一夜,并熬到天亮,此种风俗传承至今,不少地方依旧相沿成习。

古时喜于正月初一用盘装好花椒,谓之椒盘。饮酒时则取花椒置于酒中,可见古人喝酒时的口味确实有点重。这是诗的第二句,它另外关联了一个典故:晋人刘臻的妻子陈氏,聪慧能写文章,曾经在正月初一献《椒花颂》,后遂用为典实,指新年祝词。

所以,“椒盘已颂花”可以视为“已备椒盘,已献椒花颂”两层意思的互文式表达——在杜位家守岁,相关的“道具“都准备好了。

然而,这次的守岁并不能做到让杜氏兄弟一家人关起门来过,即使有类似于唐朝“春晚”这样的节目以消磨长夜。“盍簪”出自《周易》中对“豫”卦的阐释:“勿疑,朋盍簪”,指士人聚会;“枥马”则指拴在马槽上的马,它们受着拘束,并不自由。

众多人士前来拜访,把代步的马匹栓着,那些被拘束着的动物不无喧闹;灯火通明的宅子里,巨大的蜡烛点燃,将树林里的乌鸦都惊走了。

此情此景,并没有让杜甫感到过年的热闹——“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那个时候的他,简直是唐朝版“荷塘月色”里的朱自清——而只是让他感到在别人家过年的不自在,况且自己又长了一岁,要过四十了(对于那时候的人来说已算老了),人生正无可阻挡地偏离原先的设想而迅速地驶向暮年。

这是一种非常“丧”的心绪,和过年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实在是有点煞风景。但事实上,古人的很多除夕守岁诗,心情复杂的成分都要超过单纯喜庆的成分,毕竟小孩子眼中的欢天喜地大过年,对于成人来说,况味则要复杂很多。

当然,复杂归复杂,杜甫的情绪(有人评价说,这叫“愤郁之气”)管理比较快刀斩乱麻,也不用自我说服了,也不讲道理了——

大过年的,他说:“都别管我!我要烂醉如泥!”

这首诗中的那个杜甫,其实很可爱,不无任性,还很天真。

不过,我们权且不去管里头的任性天真,只说这首诗记录的除夕“守岁”习俗,曾被《秦中岁时记》视为“守岁”起源于唐朝的证据,认为“守岁之事三代前后典籍无文”,直到杜甫在诗中直接记录它,所以作者怀疑这种习俗“疑自唐始”。

事实上,唐人写守岁诗颇多,甚至太宗皇帝李世民也有一首《于太原召侍臣赐宴守岁》,做过宰相的张说更是守岁诗狂魔(他写过《钦州守岁》以及《岳州守岁》好几首,走到哪写到哪),可见这种习俗在彼时确实很盛。

然而,脑洞达人、意淫天才李商隐写《隋宫守岁》:“消息东郊木帝回,宫中行乐有新梅。沈香甲煎为庭燎,玉液琼苏作寿杯。……”之类,固然出自想象和模拟,多少说明这种除夕通宵达旦以待新年的习俗,在唐朝以前就已有了。

更直接的材料则来自南北朝时期的诗人徐君茜。他有一首《共内人夜坐守岁诗》,不仅体现了更早时期的除夕夜守岁的情形,干脆顺带连恩爱都秀了——那可是情人节的标准动作——也是十足任性:
欢多情未极,赏至莫停杯。
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
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
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催。


今夜固然欢乐,但还没到高潮;面对赏心乐事,一杯要接一杯。守岁时候的吃食和饮品如此丰富,围炉夜话时,哪怕蜡烛燃尽、木炭成灰,日子也不显得单调。盛妆出席的妻子不嫌头上戴着的首饰笨重,也不准备卸妆睡觉,因为长夜将尽,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将要披覆在她盛美如云的鬓发上……

所以,在除夕这个充满难得的“寻常事”、毫不平常的“平常日子”里,抓住机会任性一把吧!而在整整一百年前,对于刘半农来说,《丁巳除夕》的结尾更体现了这种任性——任其性情,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在杜甫眼中是没人能“更拘束”而得以“烂醉”的“自由”,在刘半农眼中则是阔大的“闲适”:

此时谁最闲适?地上只一个我,天上三五寒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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